向流氓局长讨要“血汗钱”
　　
　　 俗话说“祸不单行，福不双至”。离国庆节还有两个星期，就接到了六个大红请柬，口袋里仅有的二百块钱在公车上也被我那不知名的兄弟摸走了。
　　 好不容易挨到月底，看到财务室外黑板上工资到卡的通知，我立即跑到最近的一家建设银行，手指飞快，塞卡，输入密码，摁下“查询”键，我望着那个小小的屏幕富有节奏地变换着图案，最后排出一行小字：您可支配的余额是：878.68元。我愣了一下，我的工作应该是近1500元。我立即重新操作了一遍，结果屏幕上依然是那几个阿拉伯数字。
　　 我急匆匆地回到单位，直奔二楼财务室。财务科长老宋正要出门，我拦住他问：“宋科长，我这个月的工资卡上怎么少了六百块钱？”
　　 老宋用手扶了扶快要掉下来的近视眼镜，说：“哦，你的出勤奖被扣了。”
　　 我脱口而出：“为啥？”
　　 “你这个月没有签到。”老宋回身拉上门，“你如果还有什么疑问，直接找范局长问。”
　　 我知道跟他这个唯领导之命是从的家伙说不出什么，便心急火燎转身往走道尽头的局长办公室走去。揭起门帘，门却锁着，我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气哼哼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正在审稿的老杨看到我满脸的懊恼，问我咋回事，我把情况说了，老杨说：“你不知道，还有三个人的出勤奖也被扣了。”
　　 我问都是啥原因，老杨说：“还不是每天签到的事。”
　　 这可奇了，在我们这种新闻单位，由于工作性质比较特殊，一般并不实行坐班制，签到从来都是一种形式，因为签到而扣发出勤奖的事更是从来没有过。我想该不会又要整顿机关作风了？
　　 老杨摇摇头，诡秘一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压低声音说，“王丽跟范大少爷又闹别扭了。”
　　 王丽是半年前刚刚分配来的播音员，范大少爷是我们范局长的独生子，天生一副兔子唇，加上翻口朝天鼻，不学无术，抽、酒、嫖、赌无毒俱全，是全市臭名昭著的“四大恶少”之一，去年范局把他安排在新闻部当记者。前段儿时间风传范大少爷跟王丽在处对象。
　　 我不明白，扣发我的出勤奖和王丽跟范衙内闹别扭有什么联系。
　　 老杨挤挤眼睛，拍拍我的肩膀：“王丽的出勤奖也被扣了。”
　　 这更奇了，自从范衙内看上王丽后，王丽可是局长跟前的红人，电视台向来都是群英荟萃、美女如云的地方，王丽初来乍到，就一步登天，成为风光无限的新闻节目主持人。要知道，在电视台里，有多少美女帅哥儿对这个位置垂涎三尺、虎视眈眈、梦寐以求。我说：“王丽不是被范局长公费送到北广进修去了。”
　　 老杨说：“昨天上午，范衙内从他爸房子出来以后，范局长紧跟着就进了财务室，也不顾屋里有那么些人，怒气冲冲地说，‘老宋，把王丽这个月的出勤奖给扣了！’老宋问为啥，范局长通红着脸憋了半天，留下一句‘王丽进修的学费差旅费也一分钱都不能报”，拧身就走了。后来，范局长嫌只扣王丽一个人的出勤奖容易引起大家注意，便找了你们几个陪葬品。”
　　 也不知道老杨从哪里打听来这么个底细，
　　 以前我很奇怪，本市新闻这么严肃的一个栏目，像走马灯般地换主持人，王丽的大头像在屏幕上时隐时现。现在我忽然也明白了，单位人称新闻节目是范衙内恋爱状态的“晴雨表”的真正原因。
　　 我不由得为我们局长的精明和心计而佩服得五体投地。
　　 以前我认为范局长的再霸道、再贪婪、再好色、再无耻……跟我咱一个平头百姓没有直接关系，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而此时此刻，一股无名之火腾地一下涌上头顶。不行，我得找他个狗东西论理去！
　　 你这个范局长，我不关心你是否真的不论年龄美丑把你任上调进来的女人都过过一水；也不在乎你那海豹儿子能否泡成美女主持，更不会担心王丽给你生下来的孙子会不会也是“兔子唇”，因为给局里采购拖把儿、扫帚等用品没有去你老婆开的杂货店，局办的小赵单价多报了一块五毛钱你都能明察秋毫，“秉公”处理，小赵灵醒后，连买电脑都通过你家的杂货店，单价多报了五百元你反而熟视无睹，凡是牵涉到自身利益，你都能像苍蝇一样见缝插针，寸利必争，我一个小记者全凭这点可怜的工资养家糊口，怎么能顶得起你这样的折腾？六百块钱呀，这要全部买成馒头够我一家三口吃一年半！
　　 等到下午下班，还没见范局回办公室，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守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八点零五分，范局胳肢窝夹着皮包，迈着鸭子步准时出现在楼梯口。范局长满面春风，面带微笑，看来副市长候选人的报告已经递到市人大了，就等着表决通过筹备喜酒了。
　　 看到我守在他的办公室门口，范局和蔼地问我：“小张，找我有事？”
　　 我盯着他的那张胖脸，尽量语气平和地说：“嗯，是有点小事。”
　　 范局开锁进了门，我紧跟在他的肥屁股后边。范局把皮包随手放在大板台上，转到大靠背皮椅上坐下，身子靠在椅背上，扬起头抬起胖手叉开五指，一下一下，开始梳理自己的大背头。范局眯缝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有点陶醉，好像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还以为天花板上安着一块镜子，一时间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我按捺着心头的不快，清了清嗓子，准备和他先礼后兵。
　　 范局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上眼皮耷拉下来，看了我一眼，又翘起来，说：“小张，你坐，有啥事你就说，噢，在我这儿你随便踮儿。”
　　 我盯着范局肥圆的下巴说：“范局长，这个月财务上咋没给我发出勤奖？是我没上班，还是月任务没完成？”
　　 范局长“噢”了一声，“是这事。”停了一下，范局将头摆直，很关心地说：“你上个月好像早上都没有签到。”
　　 我说：“不是上个月，我几年来早上从来没签过到。”
　　 范局说：“那你为什么早上不签到？这是局里的规定，难道你不知道？”
　　 我说：“早上签到是局里的规定没错，但是以前从来没有把这跟出勤奖挂过钩。”
　　 范局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说：“不签到就扣出勤奖，这是局委会才定下的，咱在星期一的例会上宣布过，难道你不知道？不能给你开这个先例？”
　　 我据理力争：“这个规定本身就不现实、不合理。如果你给我换个口儿，不要叫我跑社会新闻，或者八个小时外别给我派采访任务，这个规定我也能遵守，给咱每天早上按时上班签到。”
　　 这时已经开始有人找范局说事，不停地从门缝里把头往进探，范局已经显得极不耐烦，口气坚决地说：“你别说这么多废话，单位的制度是针对所有人的，奖罚分明，谁违反了就处罚谁。你先出去，我还有事。”
　　 看到范局开始下逐客令，我也就不顾什么上下级关系了，我立即提高嗓门道：“你有事情，难道我这事情就不是事情？奖罚分明，马上就是十月了，上半年的外稿奖励为啥还没兑现？该奖的不奖，不该罚的你罚，你这是什么奖罚分明？！”
　　 这可出乎范局的意料，他的胖脸立即红了，好像不认识我似地，两眼怪异地看着我。虽然早就知道我张某人是个“刺儿头”，但是一直没有机会领教过。在他的淫威下，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范局万万没有料想我会犯上作乱。
　　 我上前用手拍着大板台指着范局的翻口鼻道：“我这人就是认死理，我就不相信正不压邪，还没有一个讲理的地方了，共产党领导下的天下，还真的没有王法了！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你说个时间，我明人不做暗事，咱俩到市纪检委我当面告发你！”
　　 范局不以为然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口里嘟囔道：“你要告发我啥，我有啥能让你告发的？”
　　 我说：“那你现在就跟我走！我就不相信你这个老猫不吃浆子！”
　　 范局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我不去，为了这事不值得。”
　　 “不值得？我明确告诉你，我有六件事情要像市纪检委反映。”我用斜眼看着范局。
　　 外边等候的人听见里面的吵闹声，有人又把头往门里探，在屋里也能听到外边的的脚步声和议论声，范局起身走到门前，用力把门关上了。
　　 范局回到自己的大靠背皮椅上，弯着腰，两手颤抖在身上乱摸，最终掏出一盒纸烟来，从里面弹出一根，叼在嘴唇上，又开始在桌上寻找打火机。
　　 我冷眼看着范局的一举一动，我接着说：“你今儿个就跟我去，还是咱另外约个时间？”
　　 打火机明明就在电话机的旁边，范局找了半天才拿到手里，他没有接我的话茬儿，把烟点着，闷着头，瞪着眼睛，开始深呼吸，接着就狠着劲儿抽烟，好像跟烟有仇似的。由于窗帘还没有拉开，屋里的光线很暗。范局把纸烟抽得“吱吱”地响。我看着暗红的烟头急遽地向范局的厚嘴唇逼近，心里觉得十分好笑。这是范局的习惯动作，每当遇到比较棘手的问题时，他就是这副德行。
　　 范局在紧张地思考对策，我趁热打铁，毫不放松，穷追不舍：“范局长，你就给我一句话，咱俩啥时候去纪检委？”
　　 范局长狠狠地把抽了一半的烟头按在烟灰缸里，抬起头，眼神闪烁着问我：“你，你准备检举我那六个问题？”
　　 范局长说话开始结巴，我知道他内心开始发虚。初战告捷，我的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好，咱先说第一件，我问你，范局长，这广电局是政府机关还是你的私营企业？这百十来个编制的单位，你的家属和亲友就能占了六个？”我开始搬着指头按人头往过数。
　　 范局的两颊微微抽搐，牛眼睛睁得比铃铛还大，看着我不说话。我接着说：“第二件，你在区委时占的那套房不上算，在咱广电局，你一个人凭啥还要多占两套房？”
　　 其实这两件事在局里是人人尽知，跟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大家看在眼里，敢怒不敢言。经过我的口说出来，范局并不以为然，显出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气，盯着我冷笑。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厚脸皮而无耻的人，我继续道：“第三件，楼底下的那辆奥迪是单位的公车，还是你们范家的私家车，五一期间你儿子开的车在南门外上了电线杆，把人家一个小伙子的大腿撞成了粉碎性骨折，八千多块钱的医疗费和一万多元的修车费是你自掏腰包，还是公款报销？”
　　 范局的神色立即一惊，刚要说话，我的第三件冲口而出：“去年咱台上尽的那批设备总报价才不到四百万——”
　　 范局的脸色已经开始变得紫红起来，豆大的汗珠顺着那张油脸一颗一颗地往下掉，他象一堆烂泥瘫坐在皮椅子，两眼无神，可怜巴巴地仰头看着我。打蛇就是要打七寸，我知道这句话已经击中了他的要害。便恰到好处地点到为止，拧身走到门前一拉扶手，在众人惊愕的眼光中扬长而去。
　　 从我离开范局办公室到下午四点，我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我知道是范局在找我，连看都没有看，干脆关了机，也没有再去单位上班，待在家里看了一下午碟片。
　　 快到下班时间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敲门，从猫眼我看见“老好人”王局长的那张圆脸，我打开门，王局长笑呵呵地侧身进来说：“我把你个崽娃子，你有啥事跟范局好好说么，这会儿范局还在办公室里喘粗气呢，走，你给范局回个话，认个错，这就没事了。”
　　 我眼睛一蹬：“回什么话？认什么错？”
　　 王局长说：“那你总不能让饭局给你回话认错吧？你得是不想在电视台混了。”
　　 我说：“共产党人不是最爱讲批评与自我批评，局长犯了错误为什么就不能承认改正？”
　　 “少贫嘴，快跟我走，车在下面等着呢。范局这会儿想见你，这样说行不行？”王局长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就往门外拉。
　　 我笑了。
　　 去单位的路上，王局长告诉我，范局今儿个一整天没有出自己的办公室，中午连饭都没有吃。
　　 我又笑了。
　　 跟着王局长来到范局的办公室，果然范局还呆呆地坐在大背靠皮椅上，他头发散乱，面色憔悴，彷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范局看见我和王局长进了房子，两眼立即来了神，示意王局长把门关上，然后十分客气地对我说：“小张，你先坐。”
　　 我毫不客气地落了屁股，接过王局长递过来的热茶，轻轻地吹着茶水上面没有沉下去的几片茶叶。
　　 王局长说：“小张，你年纪轻，火气旺，范局长不见怪，已经把你原谅了。至于出勤奖的事，范局长也体谅你的家庭困难，这个月就算了，下个月给你照常发。”
　　 王局长说话的时候，范局扒在大板台上，向前谈探着身子，非常专注地观察我的表情。
　　 我把茶杯重重地顿在旁边的茶几上：“为啥这个月就算了？不行！这事放在你的身上你能答应？！”
　　 王局长和范局对视了一下眼光，王局长说：“是这，小张，咱也不多说了。你填一个报销单，找上一千块钱的发票，叫范局长给你把字一签，你悄悄拿到财务室把钱一领，咋样？”
　　 我忽地一下站起来，正视着王局长的眼睛：“我到哪里找那么多发票去？再说，我理所应当光明正大该领的六百元勤奖金，为啥要弄虚作假，要偷偷摸摸地去报销一千元的发票？”
　　 王局长和范局嗔目结舌，被我的话惊得半天犯不出话来。我说：“我就是这牛脾气，专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你不想跟我到纪检委去也行，咱明天早上八点整在政府门前说理，不见不散！”
　　 我一甩房门，再次扬长而去。
　　 当天晚上，三个副局长轮番上门给我做工作，我都没有让步。最后，范局竟然用小车连夜把我那年过古稀的老丈人从百里之外的农村接到县城劝解我，我还是没有松口。
　　 由于晚上睡得晚，第二天早上九点，我才赶到单位，刚上二楼，就被财务室的老宋挡住了，老宋把我拉进财务室，小声对我说：“你的六百块钱出勤奖已经到卡上了。”
　　 我耸了耸肩膀。老宋又说：“范局害怕你在政府门口闹事，昨天晚上就叫我给你通知，你没有开机。家里电话也打不通。”
　　 我笑了，转身刚要出门，老宋又把我拉住说：“你看，我都差点忘了，你上半年的三千多块钱外稿奖金也到卡上了。”
　　 回到新闻部，我才知道，今天早上范局竟然意外地没有按时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