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你]
　　 若你说，二月会开花，我是不信的。北国不许。若你说，二月的芳草会写诗，我只能愕然。书里有么？没有找到。我促狭的溯望越不过北国的关山，而书，也被那场秋风翻凉了字眼。可你不管不顾，竟寄来了几枝水仙，用春风束起，上面还系着一个漂亮的结。于是，我的二月便陷落了。怀藏的想象被一群诗词揪进野陌，不敢抬头。
　　 那么，你是谁，又怎知我二月里的想？水仙不说。打开窗子，用目光轻拨着一线纸鸢的翅膀，随意碰一碰飞翔的涵义。人影三五处。几声笑语争先爬上林边的炊烟，该是为迎接燕子的到来排练声调。一棵河柳好象发现了我的四顾，招一招手，竟将一身枯瘦笑得那么婆娑。薄帘轻扬，遮住了我的窘。回身坐下，案上的水仙静若心香。忽然就想，那满屋袅绕起的，是不是思念？
　　 不行，我的软底鞋，你得领我出去看看路。灰色绒衣，青色长裤，把暖揣进兜里，全然一付不知二月会开花的打扮。开门，有尘土自门楣上扑下。看来，再不出去，我的光阴真要被尘封了。阳光有点辣眼。风隐现了一丝豆腐心的韵味，却兀自用刀子嘴作着生冷的嘲讽。去哪里呢，我贫血的苍白脚步？沉吟间，几剪鲜艳的童影自身畔骄傲地飞过。天空蓝蓝的，象一面镜子，走上去会不会滑倒在浮云上呢。
　　 沿着柏油路，向野径靠拢，就象是一滴墨，向着山水蜿蜒。如果乐山，就遒出本有的力度；如果乐水，就婉下所有的柔转。如此，是不是能赶上多年前起笔的那一场写意，将一幅流水高山悬在你的面前？路边的法桐对我伸出一枝：我认识你，当时，你是从那片河畔走出来的。是的，那片水，曾是我把春洗成秋的地方，不知现在还能不能捞起一些昔日的吟思。如果能，在我躲进小屋独冷暖的时候，它们没有被霜雪冻坏吧。
　　 林子瘦多了。槐树墨身静立，杨树还那样一直睁着眼睛，做着这个城市的木鱼。俯首寻觅，却找不到一句偈语，只找到一些荒，蔓上额头。以这样的愚钝，见到林边那片水，我又该些说什么呢？我在一页林、一页水之间翻来翻去，把自己翻成了一只失巢的鸟儿。那么，就衔出几个落叶般的枯字，丢进水里看看。啾啾地几声，打出半阕残词破碎在水面上，又慢慢沉下。
　　 但毕竟是起了涟漪，在这片水见到我后。还是熟悉的水笑的模样。怎么，见到你的远山了吗——没等我问候，它倒先问了。我惶然，才想起曾托它捎信去远方，而它也如约为我拓来了远山的身影。谁知道它为此付出过多少浮萍，趁夜色，又送走过多少星光？原来，为一句话，可以把多年的时光，流水成不悔的践诺；原来，为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希望，编织进他的梦里。
　　 不了，我不再找远山了。我说。我已经明白，每一方水的胸怀都可纳山，但每座山的怀里却不都能纳得下水。如果携水而行，便可以阅尽人间红绿黄，人生处处有青山。所以，我手执一苇被风雨蚀得纤弱的信念，轻轻地放进水里，说——我要与你一起，从这里开始，从这个二月开始，起航。水面上似乎倒映出一树一树的桃花。而我，要把它们运送到寄花人的窗前。
　　 让我的小屋照顾那几枝水仙吧，何况屋里，还有一束春风。让案上的书守着那些回忆吧，回忆成冢时，可以落几粒字为之志铭。把兜里的暖掏出，丢进风里；一身灰青也换作水色轻盈。你看，我已上路。八千里江湖一局棋，三万丈红尘一折戏，我已褪净粉墨，素颜入场。你且拢春端坐，于一杯茶的浮沉间，看我如何南北，如何春秋。
　　 ——若你说，二月会开花，我是相信的。因为我已破了北国的局；若你说，二月的芳草会写诗，我不再愕然。因为芳草已押在戏唱的韵脚上。
　　
　　 [片段。思]
　　 1.
　　 山上有一处风景称作“水帘洞”。仿佛可以沾些仙气似的，不自主加快了步伐。回返的人脸上微微笑，带一点花果山的味道。由是更添了对水帘的向往：挂在洞口，有潺潺的声音，托起无数朵水花——绝不同于幽梦的那一帘静。
　　 洞就在半山的峭壁上，泉水并没有挂起来，只是懒懒地随势淌下。首先设想的水帘还憋在脑海里，其次预计的潺潺水声也只是一厢情愿。最受挫折的是，洞看来不只是天工，还有人力的痕迹，象是山上的一块癞，独有这一块不毛无端痒着。洞还算玲珑精致，泉水倒也柔滑清澈，但又如何对得起这一程风尘。
　　 很多风景只能在心里生动着。这些风景也幸而蔓延在心里，成为我们寻找和临摹美丽生活的支撑。
　　 2.
　　 千里之外。又一个十年后，异地再聚，我们已显沧桑。你虽然保持得容光焕发，却败给了咄咄逼人的秃顶；而我曾经的洒脱，也早已沦陷在皱纹里。生活的风风雨雨都潜进彼此的眼底，被欢言和笑语遮盖着，读不清晰，却嗅得出无法言喻的味道。
　　 忽然想起各奔西东的那一天，死别似的泪眼相望。如今，金子般可爱的纯真被埋在厚厚的尘灰下；而离别，再也不单是七月的独白，它会醒在每一个朦胧的清晨和寂静的夜晚，兀自低语。
　　 经历过后，渐渐淡定，才有了淡然的相聚和离别。而成长，就是把这样一些伤感酿成飘香的酒，陶然地啜饮着苦辣，再悄悄地收藏一些别人看不到的醉。
　　 3.
　　 经过那个城市时，就掉进了记忆的陷阱。
　　 很长很长的时光，一度长得绝望的时光，还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游荡。走在街上，就会和它们不期而遇。你满怀热情，它们却陌生了你，把你冷落进涌动的人潮中。
　　 你是背负生命而行，步履沉重的旅人。它们却一直驻扎在过去，不曾挪移。你活在它们的过去，它们却死在你的现在。
　　 一丈阳光，一尺影子，一寸心思，固执地守在一段长长的时光上。
　　 4.
　　 阳光在案角喘息。风时而闯进来，胡乱扔一些秋意。
　　 我若为清风，将流连一扇怎样的窗子？
　　 风笑了：你若是我，必然催不开花，撵不落叶，舞不起雨，漂不白雪，又怎么能敲开一扇窗子呢？
　　 我不服：你为清风，不识人情，只知上天入地，戏沙弄尘，无心而为，其为何益？
　　 风萧萧：你有心却正囿于自心，以己心推而大千，悖了天道地理。连一扇窗子也会纠缠你一生，又如何成得大事！
　　 我无言。不明白为何有心，却会失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