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脚印(散文)
总喜欢飘雪的早晨在田野里散步。看那无数片小精灵,是怎样在宇宙间写下生命的精彩和洒脱,看那纯洁无暇的白,是如何一点点把世界藏起来。它在和谁捉迷藏呢?这个上帝的宠儿,又是怎样魔幻般复制我深深浅浅的脚印啊!
风儿不会复制我的脚印,雨儿不能复制我的脚印。霜想学些复制的手艺,可太阳公公不答应。它刚刚做得有了些模样,太阳出来了,霜只好草草收场。
不错,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眼前这条小路,我不知道走了多少遍。我想看看我的脚印是深是浅,是曲是直,小路不告诉我。不是不想告诉我,它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冬天的夜总是喜欢赖在床上不肯早起,一切都还酣睡着。我的身后,拖着自己两行浅浅的脚窝,其实哪里只是我一个人的脚窝?白雪下面的这条小路上,覆盖了多少人的脚印?你看到的我这个脚印,也许正和哪位荷锄老农的脚印重合,正和某个挑担女子的脚印重合。如果李白曾经从这条小路走过,我的脚印,谁能保证不会被一首清新飘逸的小令托起?
谁也说不清楚,一条路上到底有多少个脚印,一片原野,需要多少年,多少人的脚印重叠才能踩出一条小路。正如我一样,如果你此刻对雪地里我的脚印感兴趣,想追上去看看是谁的脚印,那你的脚印,就会和我的脚印叠合。
雪地里的脚印有着叠化的痕迹,无雪的脚印的叠合则不会留什么痕迹。路是有涵养的,也是沉默的,就那么慢条斯理的、不声不响的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无数个脚印组成一条小路。路属于所有生灵,而脚印只属于你自己。
别小看这路。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人存在,路就永远不会消失。禽兽再多,它们走不出一条最简单的小路。最初的小路,虽然往往因便捷而显得毫无章法,但却是遵循着自然规律。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来。一个新建的公园,要在里面修一些石砌的小路,这些小路怎样怎样设计才能既便捷又实用?设计师们想起了一个好主意,让来游玩的游客随意走。一年以后,公园里就踩出了几条明晃晃的小路。建筑师们就根据游客们踩出的小路,修起了石砌小路。你看,设计师遵循自然之道,创造了多么生动的美感啊。
对了,你是不是还碰到过这样的情景?在一条路上,你会经常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在走动。他像路旁的树一样郁郁葱葱,充满活力。走着走着,那些树就叶落了,枯老了,干死了,走着走着这个人也不见了,但路还在,脚印还在。
有些路,这一生你只走一次,但留下的脚印,足够你一辈子回忆。
二十年前,我在一所初中做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我的一个学生因和家庭闹矛盾,赌气到山西煤矿打工。为了挽救这个失学的学生,我踏上了千里寻找的道路。在千山鸟飞尽的冬天,在罕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我一个人,在茫茫雪山里,在没有目的地的峭壁上攀爬。我走一段大路,又走一段小路。这里的山路,无不显示着山的随意和放荡。路都是弯弯曲曲,绕过一些东西又绕过一些东西。那些大路小路,在谦让地绕过一些最小的事物:一堆土、一棵树、一墩蒿草、一块岩石……我只有一个目的,一定要找到我的学生。我一个人在山中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山路完全被大雪覆盖,我认定在茂密的森林里,无树的地方就是路。我就凭借着无树的地方攀援。身后,留下我深深地脚窝。日头落下山了,还好,月亮出来了,深山如同白昼。鸟儿冻坏了翅膀,群山冻僵了思想。只有声声狼嚎,演绎着夜的阴森与狰狞。最后,看到一个山坳里有灯光,我决定在这个山坳里过夜,明天继续赶路。谁知赶到那里一看,巧了,正是一个煤矿,更巧的是,我的学生正在这里。
矿工们被我的举动吓呆了,他们算了算,说我在深山里整整走了一百八十里的路程!
一百八十里,该有多少个深深地脚印留在这座深山老林里?
但那深深地脚窝,会保留多长时间呢?
你别期待着你的脚印永存。大禹走过了千山万水,谁见过他的脚印?听说有块石头上曾有他深深的脚窝,我相信那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大禹的脚印在每一朵浪花上。徐霞客走遍了天涯海角,谁见过他的脚印?他的脚印在游记中的每一个字缝里。
毫无疑问,冰消雪化后,我的脚印也将不复存在。但是,谁能说在那座山里,就没有了我的足迹?表面上看,我的脚印确实没有了,但它会随着雪水洇浸在那座山里,永远在那里扎下了根。那座山里的每一棵被我拽过的树,都会记得我手上的道道血痕,每一块被我踏过的岩石,都还保留着我双脚的体温。
而且,我相信这里的山风还是亿万年前的山风,这里的老树少说也几百年了。他们也在见证着我的脚印。
后来我再也没有踏过那座山,这一生也许永远不会了。但我在那里留下的脚印,千年万年,应当还会存在。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虽然从形式上看已不再存在。
没有雪的道路上,谁又能看见自己的脚印呢?然而,谁又没有留下自己的脚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