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我娘同年出生，他们四十三岁的时候，这在当时绝对是可以当爷爷、奶奶的年龄了。我意外地出生了，着实令他们措不提防。我娘已经没有多少奶水可以喂我了，我也因此几乎噙遍了镇上所有年轻少妇的乳房，这使得我们那个歪脖子村长艳羡不已，嫉妒得要死。
　　 我呀呀学语的时候，我爹找熟人从北郊草滩镇抱了一只小羊羔，在老屋后窗外的廊檐上搭了一个小窝，想着小羊长大了，就可以给我喝奶了。
　　 我娘在农业社参加生产劳动，麦子或者玉米成熟的时候，就给队里看守庄稼，整天在地里跑过来跑过去撵麻雀；下雪的时候，娘又给生产队喂猪。整天忙得不可开交。麦苗返青的时候，我娘常常天不亮就起床了，用小褥子包着迷迷糊糊熟睡的我，走上十几里路，到西原的地里除草。娘把我放在地头，锄一会儿地，就返回来把我挪一下。一听到沙沙之类的声响，娘就赶紧跑过去把我看一下，担心蛇或者老鼠把我咬了，更害怕狼等野物把我叼走了。
　　 所以，更多的时候，我是和这只小母羊朝夕相伴。小母羊有一身洁白的绒毛，脖子下面吊着两颗小肉铃，随着小脑袋的摆动晃来晃去，特别可爱。小母羊卧在墙根底下，时不时地仰起小脑袋“哞哞”叫两声，我也奶声奶气学着叫，发出的声音却是“娘——娘——”惹得大人们笑做一团。天冷的时候，我就抱着她娇小温软的身子取暖，常常搂着就睡着了。
　　 我和小母羊两小无猜，快乐无比，一同渐渐长大。
　　 学校停课了，十六岁的姐姐初中毕业后就待在家里，专门照看我们这对亲密无间的小伙伴。春暖花开的时候，姐姐端着洗衣盆领着我俩来到镇子南边的小河边。姐姐把我们安顿在河滩的草地上，让羊儿吃草，让我在旁边看天上的白云飘来飘去，听草丛里蟋蟀唱歌，观赏蚂蚁搬家……姐姐在河边洗衣服。
　　 太阳落山的时候，羊儿吃饱了，我也玩困了，姐姐就收了晾晒干衣裳，在夕阳的余晖里带着我俩回家。姐姐让我两腿叉开，把我抱在羊身上，我一手抓着羊脖子上的毛，一手拍着底下圆鼓鼓的羊肚子，小羊撒开四腿，嘚嘚嘚，欢快地跑起来，我跨在她的身上，神气得象一个凯旋的将军。
　　 小母羊长大了，我娘把她引到镇西的拦羊老汉那里配了种。几个月后，两个小羔羊出生了，小母羊也有了奶水。两个小羔羊一边一个，跪下前腿，扒在小母羊肚子底下吃奶。看着他们幸福、陶醉的模样，我也学他们的样子。
　　 那天我爹从城里回来，看见我又跪在小母羊的肚子底下，和两只小羔羊挣抢乳头。我爹上前把我拉起来，爱怜地用手擦掉我小脸上新鲜的乳汁，叫我站好，很严肃地对我说：“你看，你吃了羊的奶水，这羊就跟你的妈妈一样。你要记住，羊对你是有恩情的，你以后要学会对她好，更不能吃她的肉。”
　　 我稚气十足地点了点头，从此牢牢记在心上。
　　 第二年冬天，我大哥得了肺结核。为了给大哥看病，我爹和我娘欠了好多债，这对于我们这个本来就很贫困的家庭无异于雪上加霜，眼看着就要过大年了，医院摧着要再交一笔治疗费，万般无奈之际，我娘猛然想起了这只小母羊。我娘和舅舅商量，趁着年节，把羊一杀，偷偷把肉卖了，这样比卖羊能多赚几十块钱。
　　 那天天还没亮，舅舅就来了，在我儿个的帮助下，用绳子把小母羊的四个蹄子绑在两棵树上。我被小母羊的惨叫声从梦中惊醒，疯狂地跑到后院，我一眼就看见我亲爱的小母羊象一个将被处以侥幸的犯人激烈地扭动着身躯，痛苦地挣扎着，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它善良的的双眸里含着两颗大大的眼泪。两只小羔羊被着场面吓得挤作一团，惊惶地哞哞叫。舅舅蹲在地上，身子一前一后正使劲儿磨着一片镰刀。我气急败坏，哭喊着地冲上去，一口咬住了他的右手腕。舅舅疼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扑上他的身子用手乱抓。
　　 看着舅舅缠着纱布的手，再加上我疯狂的哭闹，娘的心也软了，只好让舅舅趁着夜色，把小母羊和两个小羔羊带走了。
　　 从那时起，我们全家人就再也不吃羊肉了。
　　 而今，每当我回到老家莎镇，或者到乡下采访，或者游玩，一看到田间地头那些悠闲吃草的牛羊，就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那只小母羊，还有我那离世了十几年的亲爹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