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岁月（46）
　　 “他是哑巴吧？”打我的人向旁边的人问到。
　　 “不知道”，旁边的人回答说。
　　 我听到了他们说话，而且令我高兴的是我听懂了他们的话。原来我和他们在语言上并没有交流的障碍，我高兴起来，这次是真的有救了。
　　 “你们也不是哑巴呀？这就好了，我觉得我们之间有点误会，”我说。
　　 “你从哪儿来？到这里干什么？”打我的人又问。
　　 “我从南边来吧我想，为了从一帮不讲理的人那里逃走，没想到一夜之间到了这儿。”
　　 “这么说你不认识鹿族和鹰族的那几个蠢货了？”
　　 “什么鹿和鹰的，我从来没有听过，我是人怎么会认识动物的族类呢？”
　　 “这么说真的是误会了。请进屋吧，你不是我们的敌人那就是我们的客人。”
　　 一场误会消解了，我受到了热情的招待。
　　 从我们的交谈中我了解到，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白狼族，现在首领就是打我的那个又壮又黑的家伙。他们崇拜白狼，认为首领是白狼的转世（可是我觉得他应该白一点才更像白狼转世），可以护佑他们不受外族侵扰，所以他们称自己的首领叫“白狼”，一般为了表示尊敬也直接称“首领”。
　　 按照他们关于祖先的传说，他们原来也是中原人（当然现在他们不知道中原在哪儿了），当然这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他们的祖先因为厌烦战争所以带领家族的人向北逃难，没想到逃到了这儿之后遇到了一些野蛮未开化的部落们的欺侮，他们又想逃回中原，但是每次都会在一片森林中迷路然后又回到这里，绝望中他们用智慧和力量与这些野蛮部落厮杀，最后终于赢得了和解和一片土地。
　　 在后来的交流和相处中他们与这些部落成了统一体，语言可以相通，生存可以互助，于是这个统一体在一位英明的首领的带领下终于成为和睦友爱团结的白狼族。
　　 不幸的是，十几年前，这位首领突然死了，然后，几个分部落的首领开始争权夺势，其中自称为鹰和鹿的后代的一部发展很快，甚至后来与新任的族群首领分庭抗礼，真正的战争便开始真正的打响了，直到现在，还在继续。
　　 “我就是那个不称职的新任首领，现在需要重新统一但我却无能为力——看着我的族人同胞遭受战争杀戮。”
　　 荒唐岁月（47）
　　 白狼首领失望地说着那些似乎很遥远却又近在眼前的不幸。
　　 他又说，一定是他的士兵误以为我是鹿鹰部派来的奸细所以才绑了我。他向我道了歉。
　　 他似喜似忧地告诉我，他和他的全族的人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中原的人过来，他们一直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中原呢，“我们的祖先一定是搞错了，误导了他们的子孙。自从祖先传说返回中原就会迷失在森林之中以后，他们的子孙从未想过要去穿越那片可怕的森林。但这是误导，又像是启示：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样的，有和平有战争，也许祖先希望他的子孙们能够在这个荒蛮之地自己开拓出一片新的天地，而不是选择逃避。”
　　 我告诉白狼，他可以带着他的族人回到中原，因为我可以带他们去，我正是从中原来的。
　　 “不，”他说，“那样我们就更对不起祖先了。”
　　 白狼告诉谈话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绝不能向任何人说起任何关于返回中原的事情，否则族人们肯定会放弃作战，放弃统一的信心和和平的希望，而整个民族也许都会面临灭亡的危险。
　　 “那么我可以帮什么忙呢？”我问。
　　 “不用。你是客人。我们会保护你的安全，你好好待着就行，”他果断地回答。
　　 很明显，我在武苑听到的那些关于虚空大师的考证之类都不过是制作出来的，是太平盛世的一些人混口饭吃和不让自己精神空虚的借口。
　　 我不想回去，我要待在这里，用我的眼睛和大脑记下这个白狼族的真实的故事。
　　 “首领，明天的战事安排好了。他们和我们各选十个人比拼，哪边的人死的少就算哪边赢，”有人向白狼汇报。
　　 当时我正与首领和几个将军谋士在一块吃饭。其中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头子语气尖刻地骂道：“这是谁的主意？这分明不是战争而是杀人的游戏。我反对这样无聊的游戏。”
　　 另一个强悍的方脸的大胡子说：“我同意谋士的看法，那样的战争就算是取胜了又有什么意义？可要是输了就输了士气失去人心，不如直接杀过去痛快。”
　　 首领说：“没错，告诉他们的人，我们有我们的战争方式，让他们等着瞧。”
　　 传令的士兵刚要离开，另一位谋士说：“慢着！首领，我以为不该这样简单地处理。”
　　 荒唐岁月（48）
　　 “那么，你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吗？”
　　 “我想是的。先请问，您的士兵中有以一敌十的人吗？”
　　 “当然没有。何况人家选的壮士也不是孬种。”
　　 “那么将领中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这个——我也不肯定，最善战的是黑虎将军，在战场很是勇敢，我想他可以有以一敌十的本事。”
　　 “那好，就黑虎将军好了。明天我们用黑虎将军和他们所选的人作战，等到他们的人死上几个而我们士兵势气大增的时候，全军出击，必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落花流水。”
　　 “嗯。”
　　 所有人都称赞这位谋士的计策高明。
　　 后来我知道，白狼族有以动物名称给男人命名的传统，语气尖刻的老头子是一位善识天象的智者，叫做栖鹤，而那位计策高明的谋士叫做仙雀，方脸大胡子的将军叫乌熊。女人们的名字则比较灵活，比如首领跟前常常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子，叫做乌衣——首领说乌衣是他在一次战争中俘获的，人很好，所以就留在身边。
　　 遗憾的是这次看似谋划不错的战争并没有以白狼族的胜利告终，因为鹿熊部也采用了相同的战术，结果两败俱伤，双方的损失都很严重。
　　 那些兽皮和劣质金属做成的战甲除了让人极度燥热之外并不能有效防御弓箭和长矛的袭击，这注定要死很多人，之所以不用流血漂橹来形容是因为这里实在没橹可漂，血液染红了干枯的峡谷和平原。
　　 首领自责说这都是他的无能，他早就该想到敌人可能用相同的战术。
　　 栖鹤说，现在不是该怪谁的问题，当一件事情发生以后就应该去处理结果而不是分配后果。
　　 传令的士兵又一次带来了坏消息，说黑虎将军作战中冲向敌人阵营的时候被俘。
　　 白狼首领和他的谋士将军们各自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有的认为是黑虎将军佯战投向了，有的人认为黑虎过于鲁莽以至于被俘，有的认为黑虎投向是假打探敌情是真，众说纷纭。
　　 这使得白狼首领也左右为难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去营救黑虎还是以俘换俘，或者不闻不问不管。
　　 第二天又有了新的消息传来，说黑虎将军被杀害了。——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人的生死在战争中就像是地上跑的随时都有可能被人踩死的蚂蚁一样，谁都不知道下一刻发生什么。
　　 荒唐岁月（49）
　　 最后双方达成了暂时停战的协议，认为应该修整一段时间再战。
　　 有一次白狼首领请我过去吃饭，告诉我，我可以先回中原，因为这里的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战争一天不结束危险就一天不会结束。
　　 我则告诉他，看起来太平、祥和的中原其实也在“战争”，因为人的思维从来不会超越物质的发展而只能紧随其后，不过那“战争”转移到了人们的大脑中去罢了。
　　 他说他不懂我在说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懂。
　　 我告诉他武苑和其他地方的人们对于虚空大师的传言和关于白狼族的考证是多么荒唐；他说一切并不荒唐，确实曾经有个中等年纪脸皮白皙一副文弱不堪的样子的人来过，他的士兵大吼了几声就被吓跑了。
　　 首领所言那个中年人和白博士有点像。
　　 首领又说他以为士兵们在讲笑话于是他并没有过多注意。不管怎么样，我总算找到理由使自己待了下来，有幸见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从这一次我们谈话之后首领就经常请我过去，直到有一次他乘乌衣不在场的时候跟我说了很多话。
　　 “作为首领我知道自己是不称职的，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有一次我带着士兵攻打鹿部的一个营地。一开始我和每个士兵一样大肆杀戮，鲜血溅满了我的身上和脸上，我拿着手中的长矛像个杀人的机器一样几乎无法再停下来，直到有一个小姑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她的眼睛击败了我的长矛，我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一个惧怕战争和杀戮的失败者。那个小姑娘就是乌衣，跟在我身边伺候我的那个女子。客观上说，我不是一个好的首领，并不是因为我开始厌倦和害怕杀人，而是因为我确实不具备领导族人们打胜仗的才能，我不知道何时该听何人的建议，何时该采取何种措施，可是天真的族人们却希望我能带领他们创造出他们想要的平静的生活。
　　 “我私下里经常在想一件事，是不是一定是我带着我的族人战胜鹿鹰部的人然后才能争得和平。我了解我的对手，他也是一个并不好战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在战争面前绝不退缩而且富有谋略的人，这一点要比我高明很多。我其实想，想带领全族的人和他们和解，也就是说把我的人都给他。——而让我为难的是，我的这样的想法在所有人看来不过是投降的软弱，所以我不敢在任何将军和谋士面前，甚至是普通的一个族人面前说这样的话，包括一直在我身边的乌衣。所以，你明白现在我在跟你说什么。我希望听一听你的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与他手下的任何一位谋士相比我都可以自称为没脑子。二难的选择意味着不管做出怎样明智的举动都得为结果付出沉重的代价。
　　 荒唐岁月（50）
　　 我对首领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是觉得有时候，比如在战争中理性的思考比残酷的屠杀更让人头疼。”
　　 “如果只是头疼，我知道该怎么样做，”他说，“我希望你能离开，而且最好带上乌衣；这也许对你来说有点困难。”
　　 “我想一切都会按照它们的逻辑发展，我离不离开，和谁离开根本不是问题。”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陷入沉思。
　　 休战的时间很长，这让我有幸目睹了平静的白狼族人民的生活。不论大人小孩子都在这一片美丽而安详的土地上进行着他们应该进行的一切，牧羊打猎，在宽阔开朗的峡谷周围，在稀疏的树木和西落之间，在帐篷和茅舍以及猎狗温和的吠叫之中，一切都如同一切本身。
　　 只有南边的树林较密，那是他们祖先禁止他们去穿越的神秘的禁地，也是森林另一边的中原人民所谓的边境——那里的个别人制造了种种关于白狼的野蛮而空旷的传说。
　　 也许是因为白狼首领怕我的到来影响到他的同胞们的平静而安于现状的心灵，所以他把我说成是他失去多年的弟弟（听他说他确曾有一位弟弟失踪）——我得到了在这个民族中生活的通行证。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是因为理清了血缘关系，他们才有了这样优秀的体魄，也许是因为知道婚偶的道理所在，他们才脱离了愚昧并走向文明或者更加文明——这离他们一点都不远。
　　 有一天栖鹤来找我，说他快要发疯了。
　　 “我虽然不知道，或者说弄不清楚您和我们的首领的复杂的亲属关系，但我知道现在您可以帮我们劝一劝他。我们在休战而不是放弃战争，可是我们到现在甚至连一次完整的军事会议都没有开过，而他竟然打起酒和女人的主意，这样的首领也许会制造出背叛，但绝不可能是胜利。”
　　 我答应了栖鹤，但实际上首领也没有见我。
　　 我在他营房门口被他的士兵拦住了，只有营房中的酒气和女人的欢笑与呻吟没有被任何人拦住直接钻进了我的鼻孔和耳朵。
　　 乌衣也来找我了，她说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说她是圣鹰的爱女，而圣鹰鹫是鹿鹰部族的人们爱戴的伟大的首领——白狼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