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思婕喜欢水仙花，始自上中学的时候。
　　 那年春节，爸爸的一位朋友送给她家一盆，爸爸告诉思婕这可不是一般的水仙花，而是一件经过人工精心培植的艺术品。思婕歪着头左看右看，发觉这盆水仙花的确非同一般：它那卵圆型的鳞茎根被刻意雕琢过，其形状在后来的生长过程中就产生了变异，像是几个离奇古怪的鹅卵石交织在一起；变异的根茎所衍生出的叶子也失却了固有的线形，加之受到了人为的捆绑，就成了现今的婆娑身姿；那开着的花虽然依旧是白瓣黄蕊，却比正常情况下开的花要饱满艳丽多了，显得格外迷人。
　　 在思婕的眼里，这盆水仙就像是几位翩翩起舞的仙女，她们都戴着鹅黄色的小帽，穿着翠绿色的短裙，舒展着白皙而又颀长的双腿，她们纯真、青春而圣洁。喜欢幻想的思婕，每天都要细细端详这盆水仙花许多次，甚至希望自己也变成一支水仙花，加入到她们的行列里。
　　 自那时起，每年春节前思婕都求爸爸去向人家索要水仙，好在爸爸的朋友不那么吝啬，年年都给一盆。后来思婕才知道，这种经过艺术加工的水仙，在那几年是相当昂贵的观赏品，就如同早些年间的君子兰，是专门用来送给那些达官贵人的，寻常百姓家是买不起的。
　　 上了大学以后，思婕依旧偏爱水仙，但她已经不好意思再求爸爸向人家索要了。每年入冬以后，思婕都会特意跑到花鸟市场，花上一二十元买上一盆没有经过艺术加工的，然后摆在宿舍的窗台上。思婕喜欢水仙，却从来不敢用手触摸它们，因为爸爸曾告诉过她，水仙的花、叶、茎和根都是有毒的。另一个原因是，爸爸的那个朋友说，水仙是圣洁之物，总用手摸，它就有可能不开花了。
　　 思婕上大学以后，之所以更加偏爱水仙，也有她后来的丈夫——丁浩的缘故。丁浩比思婕高两届，是经济系的，不仅生得仪表堂堂，而且还是校学生会的副主席。丁浩在欢迎新生入校的联欢晚会上朗诵了一首诗，就是专门写水仙花的：
　　
　　 未开花前的你如此淳朴，被误为常见的某种菜蔬。
　　 你无须阳光和泥土，只需无养份的水——和适当的温度。
　　
　　 当你被移入温室——成为赏玩之物，人为的扭曲才迫使你百态千姿能歌善舞，冷艳的外表早没了纯真，蜻蜓点水般的银须鳞茎——透着轻浮。
　　
　　 惨白的花容源于你的纵欲无度，易损的芳姿怎经得住风雪的侵蛀，人们在把你玩于股掌之时，总忘不了提醒一句：小心————这东西有毒！
　　
　　 因为这首诗，思婕记住了丁浩的名字。思婕代表中文系的新生上台唱了一首《明天会更好》，思婕发现丁浩听得最专注。丁浩上台献花时，坦荡地地凝视着思婕，并悄悄对思婕说你不仅长得很漂亮，歌也唱得棒极了。
　　 在随后的舞会上，思婕主动邀请丁浩跳了一曲伦巴，丁浩回请思婕跳了一曲探戈，两人就这样相识了。
　　 晚会结束后，思婕特意找到丁浩，希望丁浩能把他朗诵的那首诗抄给她一份。丁浩当即拿出笔，把那首诗写在了思婕的笔记本扉页上。望着丁浩那苍劲俊美的笔体，思婕在心里赞叹说，真是字如其人啊！思婕觉得丁浩几乎是无可挑剔，几乎是完美无缺的人。思婕的心跳也在那一瞬间突然加快了，情窦初开的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异性的引力。
　　 同宿舍的陆婷虽然来自河北一个小乡镇，却有着娇美的相貌和身段，除了身高比思婕矮两公分，皮肤不如思婕白皙外，其它方面均可与思婕媲美。陆婷很率直，在入睡前咬着思婕的耳朵说，妹子，以前我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包括那些当红的女明星，可是今天我让你把我比下去了。陆婷还说，妹子，我可看出来了，你和那个朗诵诗的人简直就是天生的绝配。思婕的脸红了，而且火辣辣地发烫。记不清是哪部小说里有这样的话：不寻常的开始，必然会有不寻常的结局。
　　
　　 一个月后的周日，思婕和陆婷去学校附近的新华书店买书。
　　 思婕和陆婷翻看畅销小说的时候，旁边两个女生的悄悄议论声使她俩同时抬起了头。
　　 一个女生说，那个人准是个神经病，这年头谁还看那种书呀！
　　 另一个女士说，是够怪的，竟然还看得那么入迷！
　　 思婕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在经典著作的书架前，一位男士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专心致志地读着一本《列宁全集》。思婕哑然一笑，但随即又把笑收了起来，因为那个人是丁浩。陆婷也认出了丁浩，捅了思婕一下，意思是让思婕过去打声招呼。思婕摇摇头，不仅没过去，反而拉着陆婷走开了。思婕想，假如丁浩发现她们，肯定会不好意思的。是啊，这年头即便是党的干部，又有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读革命导师的原著呢？
　　 思婕再次见到丁浩，又是在一个月以后，那是个晚秋的傍晚。
　　 思婕正在学校的玲珑湖畔温习英语，天空突然淅淅沥沥地飘落起小雨，思婕赶忙跑到湖心的那个亭子避雨。走进亭子，思婕才发现丁浩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而且看得很专注。思婕的到来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思婕心想，丁浩独自躲在这里肯定是在读言情小说，便悄悄地走了过去。思婕很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思婕惊愕了，丁浩读的竟然是《资本论》。思婕忍不住抿嘴一笑，然后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见丁浩无视自己的出现，思婕轻咳了一下，显然是想把丁浩的视线从那厚厚的“大部头”拉到她身上。丁浩不仅没有任何反应，反而还拿出笔在书上写起了什么。
　　 思婕觉得有些失落，甚至觉得有些委屈了，浑身也顿然有些冷了，忍不住又连连咳嗽了几声。丁浩终于抬起头来，但他的反应平淡极了，只是默默地冲思婕微笑了一下，然后继续看他的《资本论》。思婕本以为丁浩会放下书主动与她攀谈，没想到丁浩居然吝啬得连一声“你好”都没有。在思婕记忆里，无论男女老少，几乎没有谁不用惊羡的眼光看她，她还从没遭遇过这样的冷漠，而这个人恰恰又是惟一让她的心动了一下的人。
　　 这么枯燥的书您都看得这么入迷，您可不是个凡人呀！思婕自己也说不清是在讥讽还是在赞扬。
　　 丁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礼貌地笑了一下。
　　 能和您聊会儿吗？思婕决定主动出击，非打断他不可。
　　 可以。丁浩把笔放在了书上。
　　 我想……思婕顿住了，她根本没想好该聊些什么，但她很快又说，冒昧地问一句可以吗？
　　 别客气。丁浩缓缓地合上了《资本论》，并大胆地注视着思婕。
　　 您的理想是做个政治家，还是做个学者呢？思婕笑问，她并没有躲避丁浩的目光。
　　 都不想做。丁浩哑然一笑，摇了摇头。
　　 不会吧？就冲您这么如饥似渴地啃这样的“大部头儿”，就说明您必定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思婕的语气没有丝毫的讥讽之意。
　　 真不骗你。我的理想是做个成功的商人，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争取做一名合格的资本家。丁浩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被微风和细雨撩拨皱了的湖面。
　　 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思婕目光疑惑不解地注视着丁浩。
　　 因为眼下咱们的国家既不缺少政治家，也不缺少学者，最缺少的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资本家。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咱中国人的钱都被那些从空中和海上过来的洋鬼子赚走。说到这里，丁浩又把目光转向迷茫的天空。
　　 思婕惊愕了，惊愕的是丁浩竟然如此直言不讳。
　　 政经课是思婕最不愿上的，她经常在上课的时候分神或打瞌睡。货币的起源、价值规律和剩余价值等等，枯燥而遥远，如果不是为了学分，思婕一章一节也不会去浏览。可是，在丁浩接下来给她讲了学习经典著作的意义之后，她折服了。思婕仰起头笑着说，应该让您给我们上政经课，那样我就不会在课上无精打采、心烦意乱，也就不会给那位讲政经课的老教授画漫画了。
　　 不知是丁浩的博大胸怀令思婕惊慕，还是丁浩激昂的谈吐令思婕着迷，思婕居然主动邀请丁浩共进晚餐。
　　 夜幕降临的时候，依旧细雨霏霏。
　　 丁浩执意把自己的外衣披在了思婕的头上，两人并着肩离开了湖心亭。走到木桥上，丁浩突然很感慨地吟诵了杜甫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思婕听后突然掩口笑了起来，脸上还爬上一抹羞红。丁浩诧异地问是不是我背错了？是不是你觉得现在是秋季而不是春天？思婕连连摇着头说不是不是都不是，是我想起了别的事情。丁浩哪里会想到，昨晚陆婷才在宿舍里悄悄给思婕讲了这首诗的另一种解释，是陆婷从网上下载的，当然是一种很淫荡的曲解。当时，陆婷还把毛泽东给江青写的那首七绝“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也做了一番十分低俗的曲解。
　　 此刻，思婕不可能把陆婷的曲解说与丁浩，直到五年后，在他们的新婚之夜，思婕才羞涩地把今日之笑告知了丁浩。
　　 思婕与丁浩的接触不是很多，并不是思婕不想走近丁浩，而是因为丁浩始终不热情也不主动。作为女性，又是一个比较孤傲的女性，思婕自然也不好意思向丁浩表露自己的心迹。
　　 直到次年欢迎新生的晚会上，思婕与丁浩合唱了一首《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并多跳了几首舞曲之后，两人才有过一次长谈。丁浩告诉思婕，他的毕业论文已经完成，题目是《论资本主义之必然》。丁浩还告诉思婕，他已经开始实习了，是在一家国营公司做业务员。思婕问他是不是准备读研究生，思婕觉得他应该读研究生，因为思婕已经打听出他的各科成绩始终在系里名列前茅。丁浩则淡淡地说，我以前不是对你讲过吗？我既不想做政客也不想做学究，我已经决定下海经商了。思婕露出了些许遗憾和失落，那样的话，丁浩就将离开学校，思婕不希望丁浩这么快就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正是在这个欢迎晚会上，陆婷通过丁浩认识了丁浩的同班好友廖凡。
　　 廖凡与丁浩一样，也有着出众的相貌和身材，只是比丁浩显得更深沉更书生气，也比丁浩多了一副眼镜，而且是度数很深的眼镜。廖凡刚刚失恋，他青梅竹马的女友随父母去美国定居，离国前明确告诉廖凡她不再回来了。
　　 几天后，陆婷坦率地对思婕说，廖凡现在很需要有个人填补女友走后留下的感情空白，我觉得我应该充当这个角色。思婕说我看你是发神经了，你这是趁人之危知道不？你们的性格差异那么大，将来未必会有美满的结局。陆婷则有自己的长远打算，廖凡是本市人，倘若能与廖凡结合，她就多了一份留在本市的筹码。
　　 陆婷和廖凡的感情发展快得令人不可思议，秋天还没过去，两人就如胶似漆了。用陆婷的话说，我就得速战速决，一定要在他们毕业之前定乾坤。功夫不负有心人，陆婷果真很快达到了目的。陆婷趁国庆节同学们都回家休假之机把廖凡约到了宿舍，在陆婷的主动出击和酒精的作用（两人喝了一瓶白酒）之下，廖凡终于成了俘虏。后来陆婷怀了孕，吓得廖凡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连毕业考试都没心思了。直到思婕陪着陆婷去医院做了人流，廖凡才还了阳。事后，陆婷还逼着廖凡当着思婕的面做出保证：无论发生什么变故，一定要与陆婷相伴终身。
　　 寒假前，也就是丁浩和廖凡毕业前夕，思婕陪着陆婷去找廖凡。
　　 思婕惊喜地发现，在廖凡和丁浩的宿舍里居然也有一盆经过雕琢修饰长成的水仙。廖凡告诉思婕，丁浩的父亲是培植水仙的高手，许多达官贵人的家里都摆有他父亲的作品。思婕猛然想起，爸爸的那位朋友就姓丁，会不会就是丁浩的父亲呢？为此，思婕特意回家问了爸爸，爸爸告诉她那位丁叔叔的确有个上大学的儿子。回到学校思婕找丁浩核实，丁浩果真是那位丁叔叔的儿子，从这一刻起，思婕觉得她和丁浩有缘了。
　　 丁浩和廖凡毕业了，尽管学校很希望丁浩考研或留校任教，丁浩却依旧不改初衷，毅然走向了社会。而渴望留校的廖凡却因陆婷怀孕和毕业考试成绩一般，被学校拒之门外，分到一所中学去当“孩子头儿”。思婕对丁浩的抉择很是惋惜，但她又不便说得太深，因为他们之间还未“涉及”到个人问题。陆婷对廖凡却给予了深深的同情和理解，并内疚地对廖凡说，是我拖累了你，你就是去教小学生，我也决不会轻视你的。廖凡说，我会继续努力的，我一定要考上研究生，我将来还要带着你去国外留学呢。
　　 思婕以为，丁浩在离开学校的时候应该向她表白心迹了，因为她需要一颗定心丸。然而，丁浩却很冠冕堂皇地对她说了如下的话：除了学好你的专业课以外，暂时什么都不要想。记住我的话，要好好学习英语和计算机，将来这两样技能是大有用途的。你也不要怪我对你不够热心，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作为一个男人，我应该先立业后安家。多则四五年，少则两三年，你就会明白我今天说这番话的用意了。
　　 尽管思婕对丁浩的这番话略感失望，但她依然点了点头说，我会记住你的话的，并祝你早日取得成功。
　　
　　 （二）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思婕也毕业了。在已过的两年里，思婕始终与丁浩保持着联系，她还以观赏水仙为由，在去年春节的时候去了丁浩的家。
　　 思婕原本是要读硕士的，可是做了公司副总的丁浩劝她说，你没必要再读下去啦，你现有的知识和技能足够辅佑我的了。我一定争取在两年之内当上公司的老总，如果不能如愿，我就去开自己的公司。无论怎样，你都是我的办公室主任的最佳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