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园林春色如许，早换了流年。
　　 四月初，芳菲正浓，牡丹也添一笔国色，散一缕天香。重门之后，悄寂的院子，绿意幽深，绮阁之中，沉香袅袅，氤氲弥漫，着地的珠帘时不时随着雕花窗里吹进的风轻摇慢摆。低沉婉转的嗓音从时间的罅隙溢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声音绵长而幽软，仿佛夜莺的哀怨。
　　 珠帘之外，我颀长的身影映在晃动的帘幕上，我看着这个已被我幽禁于此三天了的女人，心里五味杂陈。
　　 她也许还不知道我的到来，依然走着细碎的台步，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绵长的声音突然使得我无比烦躁，就是因为她唱得如此婉转的昆曲，才使得我从未怀疑她的另一个身份——
　　 风吹进了雕花的窗里，摇曳的帘子正如她轻摇慢摆的腰肢。我撩开帘子，走近她问道：“秦月，你不准备给我个解释吗？”
　　 秦月停下动作，垂下眼帘，微微侧身，背对着我道：“我解释就能使你相信我吗？”她的声音很柔和，却夹着少有的清冷。
　　 确实，她解释我也不会相信了，因为我在花园亲眼看见她和池田浩一见面，也亲耳听见她向池田浩一汇报父亲的情况。不错，我怀疑她是日本人的间谍，而我的父亲是个军阀，勾结日本人的军阀，他的合作人正是池田浩一，父亲勾结日本人一直是我反对的，因我是个三民主义者，是“乱党”，而我的妻子——叫做秦月的这个女人却是一个日本人的间谍！
　　 “如果你不想解释，就直接滚回日本吧！我以后都不想再看到你！”我握了握拳，心口发疼，冷冷的语气却掩饰不了我内心的不舍，这是我爱的女人呀！
　　 秦月回过身，皱了皱秀气的眉毛，满含幽怨道：“哲煦，你当真这么无情吗？”
　　 “我不是无情，只因我是个中国人。”
　　 秦月慢慢靠近我，伏在我胸口，低语道：“我也有我的祖国，我也只是身不由己。你这样恨我，真的让我很难过。”她忽然有些哽咽起来。
　　 胸口的温暖很想让我抬手紧一紧这个怀里的女人，可是我真的无法原谅她的欺瞒，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爱过我：“你有真心爱过我么？嫁给我恐怕也只是为了来监视我父亲的一举一动吧？”
　　 秦月微微一颤，抬头深情而幽怨地望着我，柔声问道：“你当真觉得如此么？”她抬起纤手，拇指指腹抚着我皱起的眉头，似是想抚平我的烦忧，“如果我不爱你，我想你早就暴露身份了。”她幽幽续道。
　　 怒火忽地就冒起来了，我捉紧她的手腕问道：“你查我？！”
　　 秦月吃痛，一声嘤咛，继而勾起一边唇角淡淡道：“我是你的妻子，根本不需要特意去查你！我想不用池田先生知道，只需告诉你父亲一声你是乱党就足够了。”
　　 “你威胁我？”我瞪着她问道。
　　 秦月微微仰着头，直视着我的眸子，样子显得倔强，“你怎么想就是怎么样。”
　　 我真恨不得扇她一巴掌，拳头捏得指节作响。
　　 秦月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幽幽道：“想打我吗？”她顿了顿低叹一声续道：“你打吧！”说罢还特意仰起她粉嫩的面庞。
　　 我的怒火更盛，“你以为我不敢吗？”
　　 “试试就知道了。”
　　 我已被她的态度完全激怒，不再犹疑，呼的一巴掌便扇了过去，但——即将触到她脸庞的那一刻我停了手，原来我还是舍不得，手就那样悬空，不知所措。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在泛红——
　　 秦月愣愣地望了我几秒，眼神从幽怨变得柔和，最后化成了如春水般的柔情和妩媚，她抬手抓住我的手掌贴上自己的脸，轻轻蹭着我厚实的手掌，慢慢地将我的手移至唇边，轻吻着我的掌心。
　　 掌心传来的温度似是在瞬间升腾起火焰，灼烧着我的全身。我试图抽回手，却又感觉到手上传来一丝清凉，她哭了——
　　 “哲煦——”她轻唤着我的名字，低低的一声一声直抵我的心扉，柔情似水的声音不绝地萦绕我的耳际。
　　 心疼得几乎让我窒息，是什么导致今天的我们如此这般？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她圈在怀里，轻轻吻着她的额头，缓缓滑向她娇俏的鼻翼、狭长的眼角，那酸涩的泪水却怎么也吻不干，我只有噙住她两片薄唇，告诉她我心中的痛意。
　　 秦月温柔地回应着我，让我几乎忘了所有的芥蒂。她的身子渐渐变得滚热、变得更加柔软，这激发了我探索的欲望，仿佛回到了六个月前的那一场香馥温暖的梦——
　　
　　 二
　　 在我没有看见秦月和池田浩一见面之前，我从未怀疑她的身份。
　　 六个月前，还是初冬。屋檐挂着冰花儿，院子里的草木几乎都被冻蔫了，没有一点生气，就如同那些大街上面呈菜色的饥民。
　　 某天父亲领着一个日本人进了督军府，那个日本人就是池田浩一，父亲把我也引荐给池田浩一，池田说着虎父无犬子的客套话。据父亲介绍，池田是一个大商人的同时还是个军人，他想扶持父亲对付其他省份的督军，并说借钱给父亲买军火。父亲确实是个军阀，他已经习惯了驰骋战场、征服他人，所以他很高兴地接受了池田的“帮助”，这也说明父亲真的是个嗜武好战而具备野心的人。
　　 自从袁世凯死后，军阀割据严重，我很理解父亲的心情，如果他不打别人，别人也会打他，毕竟他占有的地盘是块肥肉。可是，我从不忍心看着我深爱的国家遭受战火，更不希望看到手足相残。
　　 我想池田的目的并不简单，他是狼子野心，他想要的是全中国，而父亲不过是他想要操纵的一颗棋子。我暗地里向父亲表达了我的意思，但是父亲却不认为自己会被池田控制，所以他接受了池田所谓的好意。父亲为表示感谢，当天晚上在花园设宴，并请人唱戏。因父亲爱听戏，所以花园里早已建了戏台。
　　 夜晚如期而至，府里四处挂着灯笼，好似过年一般喜庆。父亲和池田浩一坐在戏台下面的中间位置，我挨着父亲坐着。我抬头望见天空的月色觉得异常清冷，我一直坐立不安，因为我对池田没有好感，根本不想与其同席。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台上的杜丽娘拉着悠长的调子唤回了我的思绪，我的心渐渐静下来。
　　 丝竹声起，我听着台上的人儿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忽然被戏台上的女子敛住了心神，她一板一眼极为认真，如水的身段，娇美的面庞，都让我禁不住心旌摇荡。是不是所有美丽的女子都天生有着吸引男子的魅力？我不知道是我自作多情，还是她也知我心意，我看到她频频望向我，秋波流转时，楚楚动人，我禁不住去猜想她戏外的样子。
　　 中场休息的时候，杜丽娘回到后台换装，池田也托词离开了一会儿。父亲问我说：“你看上了那个戏子？”
　　 我默然不语。
　　 “人不风流枉少年，终场后你可以去后台找她。”父亲淡淡道，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微笑。
　　 我皱了皱眉，因为父亲给的暗示，而我没有玩弄女人的嗜好。
　　 等待是漫长的，但是看着台上的身影，时间便变得短暂了。终场落幕的时候，杜丽娘幽然望着远方，我似乎看出了她有几分落寞。
　　 池田向父亲告辞后，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着也离开了花园。
　　 花园里变得安静，只有冷冷的月光照着。小戏子和乐师们也早已经散去了，但是我没看到她的身影，这让我失落又高兴，说明她还在。
　　 我走近后台的小小化妆间里，看到她正端坐在菱花镜前，镜里是她卸了妆的容颜，清丽绝俗，她一袭修身粉色旗袍，披着白色绒毛坎肩，端庄大方。
　　 她安静地坐着，镜子里照见我走近的身影，我一身黄色的军装，胸前的徽章在烛火间闪着金光。她肩膀微微一颤，也许是被我吓到了，她转过身错愕地看向我。
　　 “大公子。”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温柔如水。
　　 我微微点了点头问道：“你是锦和班的戏子？”
　　 她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新来的，家里穷，戏班里都是男人，但是唱戏是我唯一的特长了。班主可怜我才让我进了戏班的。”
　　 “难怪我以前都未见过你。”我皱了皱眉，心里牵起丝丝心疼，为一个可怜女子。
　　 “大公子，我要走了，班主他们还在等着我。”她说罢匆匆走向门口，似是想要逃离我一般。
　　 我未挽留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只待我回到房间，我才想起，我还未问过她的名字。但是，所幸的是她告诉了我她是锦和班的戏子。
　　
　　 三
　　 也许遇见她就是冥冥中的缘定，命运早已为我准备好这一帧容颜。
　　 三天后的清晨，我刚出门不久便下起了雨，冬雨很冷。我只是想去锦和班找她。雨势渐大，我只好站在街边的屋檐下等候，街道上有了一层积水，而雨点无休止地滴落一圈圈涟漪。
　　 一辆车从我左侧的街道驰骋而来，而身前撑伞而行的女子被刺耳的喇叭鸣声惊醒，惊慌地回头时，车子即将擦上她的身子——
　　 “小心！”我本能地上前将她拉进怀里，积水渐到了我和她的身上，而我看清那张惊魂甫定的俏脸时愣了，以致忘了放开她，这是我朝思暮想的人儿呀！
　　 时间似乎在那一刻停止，直到衣服被雨水浸透，彻骨的寒冷才让我们回过神来，她羞怯地推开我，我看见她的脸上蓦地浮起一层红晕，耳旁传来她醉人的声音：“谢谢。”依然娇软。
　　 我拾起她掉落在地上的伞，道：“这里离我家不远，你衣服湿了，去换了吧。”
　　 她似要拒绝，我先声制止道：“这大冬天淋湿了身子不及时换衣服会染病的。”
　　 于是她与我并肩而行，我尽量把伞撑在她那一边，她时不时会看我一眼，盈盈秋水，似乎荡着我期待的情愫。
　　 回到家，我让李妈在卧房备了水，寻了几件女人的衣服给她，又命人熬了姜汤。
　　 我换下我湿透的西装，在室内只着一件睡袍，因为室内有炭火盆在烘烤。我独自倚在桌前，喝着热茶。但屏风上晃动的身影却时时刻刻撩拨着我的心，对于我而言，这是一种煎熬。
　　 不多时，小丫头端了两碗姜汤进来，她见我盯着屏风，忽地脸红了对我说道：“少爷，姜汤您趁热喝吧。”她说罢慌忙退了出去，掩紧门。也许丫头也看出了我的心思，我突然觉得自己也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一样爱好女色，那一刻我忘了孙先生的箴言、还有所谓的革命、以及历史的重任，满心满眼只剩下屏风后的那个女人。这也或许是导致我今日痛苦的原因，因为爱上她的开始，我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个革命者、一个进步青年。而那个女人唱得婉转的昆曲，且有着和中国女子一样的端庄，让我如何去怀疑她流淌的是另一个野蛮民族的血液？
　　 窗外的雨声依然，可似乎盖不住我心跳的声音，因为我看着她从屏风后赤着脚走出来，盘在头上的青丝笼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脸上未退的红晕不知是因娇羞还是泡澡时的热气，水盈盈的眸子在看到我时像是惊慌的兔子，她慌忙垂下眼帘，那好看的秀眉像一缕青烟，似蹙非蹙，她的一切都吸引着我。
　　 “我该走了，今天多谢你。”她站在不远处说道。
　　 “你没穿鞋，地面凉。”我起身揽住她的腰，圈到怀里坐下道。
　　 她带着些惊慌跌坐在我腿上，双手本能地勾住了我的脖子，仰着娇俏的面靥看着我。
　　 那一抹红晕更胜，美目流盼，似是晶莹露水，“这样不好”，她朱唇轻启，柔柔的声音溢出。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的嗓子变得干涩。
　　 “秦月。”她低语。
　　 我不知道是因为勇气还是欲望，我闻到了她颈间的幽香，那细腻的肌肤在我的唇边滑过，浮起一层层粉红，就像三月的桃花。她在我怀里微微颤抖，呼吸变得急促而慌张。她在闪躲，却又似无力逃脱，偶尔的嘤咛更加乱了我的心神。
　　 “做我的女人吧。”我在她耳畔呼着温热的气息，轻轻蹭着她的侧脸。
　　 “我能拒绝吗？”她颤抖着低问。
　　 心忽的一紧，微疼，她这是不愿意吗？我离开她的唇角，凝视着她的面靥，那眉眼染上了春水般的柔情和妩媚。
　　 “嫁给我吧，做我的妻。”我用了十二分的诚恳。
　　 “真的不是玩物？”她痴痴地问，“你是军阀的儿子，天生的纨绔。”
　　 我嘴角不自觉上扬，低声道：“那我应该做点什么，以免名不副实！”贴上那渴望已久的香唇，胸口传来抵触的力量。
　　 我将她抱得更紧，吻也变得热烈，慢慢地我感觉到她在迎合，她仰起娇俏的下巴，像朵风中的百合花，我在她脖颈间逡巡，细细的嘤咛声就像莺燕于梁下的爱语……
　　
　　 四
　　 回想着那一切便觉像是一场春梦，如若是梦，可是这一刻，梦里的女人就在我的身下。她微微摆动的腰肢像是高脚杯中摇晃的红酒，充满诱惑，让我这个正在品尝的人醉了。
　　 一切的痛似乎在这么一次贴近中挥洒殆尽，她倚在我怀里，拇指指腹抚过我的眉，又描着我的唇线，低语：“哲煦，如果我知道今天你会这么恨我，我应该就不会答应我的父亲当时的要求。”
　　 窗上摇曳的竹影，恍如心底的悲哀，笼着，挥之不去。
　　 “你是该把一切都说清楚的时候了。”这也许是我最后的柔情。
　　 她微微叹息一声，叙道：“我是池田浩一的女儿，叫池田芳子。我五岁和父亲一起来到中国，父亲的理想就是解救中国人。中国动荡了这么多年，现在帝制崩溃，军阀混战，父亲只要找对了合作人，就可以实现理想。你父亲是南省督军，如果肯和我父亲合作，他将来一定能和我父亲一起统治中国……”
　　 “解救中国人？统治中国？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其实是司马昭之心！你愿意看着你的祖国遍体鳞伤、手足相残吗？！”我打断她带着怒气道。
　　 她轻抚着我的脸，在我胸口蹭了蹭：“别生气。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你应该看看现在的中国，中国没救了，只有我们大日本帝国才可以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