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繁花竞放，万紫千红。密城成了花城。
　　 陇东旱塬梁峁山川间的密城，在本土却也算得上湿润温暖。如同苦寒的孩子趋向于家的温暖，这些花儿们也是格外地青睐于密城的土地。它们是相看两不厌的。
　　 密城与我，其实也是相看两不厌的。只为这青葱润泽的山水和幽深如古井的历史。
　　 只是，我永远做不成那些枕着好梦活得如此纯粹的花儿。我只是夜半的一缕清风，一抹下弦月，一袭晦明交替的影子。太息是我的声音，惨白是我的色彩，晦明是我的心情。
　　 这春日和繁花，只是唤醒了我沉睡在《楚辞》里两千余年的一个梦。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爰啾啾兮穴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山鬼幽怨的神情和望穿岁月的目光，成了我前尘后世轮回里丢失了的一个约定。
　　 校园里栽植的几树玉兰樱花丁香，都是我以前未曾见过的，连同文化广场上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木，此刻都极尽暄妍灼灼之能事。把一个原本小巧攒簇平静的密城，简直妆扮点缀成花海里的一个孤岛。我是这岛上的匆匆过客，还是苦苦修炼的黑虎玄台？
　　 我无意做赵公明，也成不了黑虎元帅。我对改朝换代的人间杀伐不感兴趣。神仙要角力，完全可以摆一个擂台的。公平公正体面地角斗或决斗，原本就是一件很高贵的属于神仙干的事。
　　 我应该是山鬼骑的那头赤豹。后来走丢了，辗转来到这人间，便成了豹人。于是隐遁和奔跑成了我生命存在和行进的方式；孤独是前世早就注定了的命运。
　　 在这样的花季，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密城山梁沟峁间数不清的，似天上繁星般密集的繁花。野花迷眼，山桃杏的繁花醉情。徜徉山间，静坐在老杏树下，平躺在缀满野花的草甸上，都是生命里极舒展，熨帖和自由的状态。
　　 这种状态是非常美妙的。在密城春日幽僻小径上每时每刻的行走，都是一种巨大的幸福。无牵无碍，轻松愉快都行走，将疾走的身体姿态协调性及速度发挥到极致时，便觉着整个人不是在行走，而是如鱼儿在深海里游，如雄鹰在天域间自由飞翔。哪怕其静止，如一片巨大的风筝粘贴在澄净的天宇云层间，都有一种俯瞰，茫无际涯，无羁自在的大欢喜。这便是生命的最本真状态，是造物将匠心和艺术的审美发挥到了极致的结晶。
　　 这是惟一的，不可逆的，亦是不可替代的美和智慧的外化和有形的存在。它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和称谓——神性！
　　 小径两边，甚至唯一的一条低等级的公路两边，都长满了一株株开满串串黄花的草本植物。它小的时候似乎和苜蓿没什么区别，但一场春雨后，便开始疯长，庶几至一米五左右。我叫不上名，但并不影响它近乎忠诚地一路相随，白昼黑夜晦明交替间从未间断。先前还将其当成稀罕清新的野蔌吃下肚了许多的，亦从未考虑过中毒之类的字眼。如此说来，这种土著的密城的花呦，叫我怎样来形容，感激你？
　　 而真正的苜蓿却也是出奇的好，鲜嫩地道味长，如同本色的当地水土和人情。我往返的山野小径上，到处都是野生的苜蓿。当塬面上还是冰雪未消寒风砭骨际余，靠北面南背风的山径上，苜蓿芽芽如同一个个神态可掬的小精灵，偷偷从土里或干枯的柴草间半探出头，将封闭了一个冬季的好奇和欣喜急不可耐地释放些许，却又怕冷似的将头缩回去。终又是好奇占了上风，像在冬日原野上贪玩的孩子，手脸冻得通红，用热气呵里了一下，又继续玩开了。回到封闭暖烘烘的家？对孩子而言，无疑是一场噩梦。苜蓿大约也不例外罢。
　　 自这个春天始，我吃上了告别童年后最早最好的苜蓿。诗意和亲情的幻影被了解和呈现后，整个人忽而有一种奇异清新的感受，仿佛浴火重生的凤凰。田野的气息沁入肺腑，一路游走，直抵我生命的源头。便如追忆逝水年华的普鲁斯特，完成了精神通道和内心世界的时间逆旅，让重温旧梦和时空再现变成了另一版本的现实。普鲁斯特这位封闭在密室近乎与世隔绝的哮喘病人，用厚厚的五卷本文字，修筑了一个巨大的冰雕城堡留存时空——将一座大山镌刻成丰碑，直戳戳地立在世人面前，令貌似健康的精神侏儒们汗颜狭促逼仄惶惑卑怯。寓居密城的我，身体似乎还算健康，但每次捧读大师文字时，总有种渺小和愧怍感。藉这地母的慷慨无私馈赠，尽情快意地饕餮最美味的山肴野蔌，我真能拾遗得些许大师的精神碎片，从而拼成自己生命时空的万花筒，进行一次如花的绽放？
　　 因为回故乡的可能性和机会已很少，即使回去，也找不到苜蓿的。塬区人家基本不养牛了，自然就无须种苜蓿，而菜市上买到的如温棚蔬菜般淡而无味，倒了人的胃口，亦破坏了留在童年记忆里的苜蓿原味，索性便不吃了。大约自己天性中宁缺毋滥的个性气质，如同血型一般是无法改变的，亦不经意间扩展到对许多事物的态度上。
　　 而这回，正宗原味的苜蓿源源不断地以各种形式进入我的身体，热烹凉拌烧菜汤蒸菜馍菜疙瘩，一应俱全。落得个身心受活，只羡苜蓿不羡仙了。一些多年不见的老亲戚偶尔光临碰上我的苜蓿盛宴，品尝后连连惊叹其味的纯真地道，并断定绝非塬上之物。我惊异叹服之余，才以自豪和炫耀的口吻告诉是密城之物。——密城呵，似乎突然成了一个翻新的流行名词和专门术语，我的文学艺术圈子及亲友已是无人不晓了。
　　 转眼间就进入初夏五月，漫山遍野的洋槐花开得铺天盖地。浓烈的香气简直要把密城淹没熏醉，看样子不让其记住这一季的风花雪月的故事就决不罢休。匍匐在山脚下的我的宿舍，似一座封存散佚了的古堡，幽深清冷。靠南的阔大窗户打开，青山密林便尽收眼底。我夜间休息时，窗户惯常地半开着。馥郁的香气便几乎要将人窖窨浸透了。静躺在床上，分明是看见了香气似轻柔淡薄的雾气般萦绕，牛乳般洁白光滑，吹箫的素女般仙袂飘飘仙乐缭绕。时间虫鸣般细微，终至近乎凝固。槐花及山花香气织成的网却密匝延伸，铺天盖地，绵绵无期。无极，地老天荒，便不再是一个抽象的诗性的词，而成了时令自然与生命的律动。人闲槐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将平生最喜的摩诘的诗改得一字后，徐吟回味，颇为自足自得。忽觉这花其实是开在月亮硕大的倒影里，鸟非是时鸣深涧中，而鸣于我梦中耳。恍惚间，我竟真成了诗人。
　　 春山，静夜，密林，槐香，月影，惊醒的山鸟。还有一个活在时间之外，静躺在幽深古堡，夜夜故国神游，密城静修的我，一个不戴诗人帽子却一生都行走在诗行里的山林散人。
　　 海到尽头天作岸，天至极顶心为峰。密城的花事终有结束的一天，我心中的花事早成了一幅八大山人绝笔的四时花鸟画。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次第新，永无凋谢之日的。
　　 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岁月经不起太长的等待。唯有八大山人的画，密城的花，才让我入眼，入情，入心。在山色空濛，浮光掠影中，独自欣赏细昧，便不辞长做密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