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盛夏的午后，太阳像一个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将大地炙烤得滚烫滚烫的。风不知躲到哪儿歇脚去了，竹子们无精打采，任由知了趴在身上扯着嗓子聒噪，它始终纹丝不动。
　　 三个高矮不一、肌肤黝黑的男孩，悄悄地从家里溜出来，打从竹园经过。
　　 “大宝哥，我想抓知了。”说话的叫小宝，八九岁的样子，手里持着一根小钓鱼竿，是三人中年龄最小的。
　　 “哈哈，羞羞脸，还玩抓知了，未免太幼稚了吧！”十二岁的金宝手中也持着一支小钓鱼竿，肩上还斜背着一个装鱼的竹篓子。他一边做着鬼脸，一边嘲笑小宝。
　　 “小宝，天气太热了，要不你一个人留在这竹园里抓知了，我和金宝两人去钓青蛙。”大宝和金宝的装扮几乎一模一样。仨人中他是老大，言语举止都颇具大哥风范。
　　 “我不嘛！我就是要跟你们一起去钓青蛙。”小宝嘴巴撅得老高，扯着大宝的衣角一个劲地撒娇。
　　 “你这个拖油瓶，不要害得奶奶骂我们才好。”金宝在小宝面前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正所谓“大虫吃小虫，小虫喝西风。”
　　 “小宝，你还没学会游水，那几招狗爬式关键时候不顶用。等会儿你别下水，记住了吗？”大宝不忍心丢下小宝。
　　 “大宝哥，你就放十二分心吧，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小宝一本正经地保证。
　　 他仨是堂兄弟，各自的父母都去了浙江打工，由奶奶照顾他们的生活。现在正值暑假，没有学习的负担，没有父母在身边管教，他们一个个像脱缰的野马，自由自在地在山野撒欢。
　　 大宝今年十七岁，刚刚高中毕业，高考分数已经出来了，上了二本线，就等着通知书来了去上大学。
　　 奶奶常常嘱咐大宝：“好好带着弟弟们，不要去玩水。水火无情，万一出了事，我没法向你们的父母交代。”
　　 大宝口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嘀咕：“这么多年来，哪个暑假我不是和哥哥弟弟们疯玩，上山摘果，下水摸鱼，钓青蛙，捉螃蟹，每次回家您不是高高兴兴给我们做来吃么。再说，我现在游泳技术一级棒，哪会被水淹死？连金宝都是游泳好手了……”
　　 “大宝哥，你说奶奶发现我们仨跑出来了怎么办？她不是说今天太阳毒辣，不让我们出来吗？”小宝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可爱极了。大宝禁不住捏捏他的鼻子，还没来得及出声，金宝就抢占了话头。
　　 “哈，胆小鬼！奶奶哪一次不是这么说？可只要我们没捅什么篓子，她才不管那么多呢！再说有大宝哥在，奶奶有什么不放心的？”
　　 “奶奶是不让我俩出来，从来都不限制大宝哥的。奶奶说大宝哥是大人，可以照顾好自己。”
　　 “有大宝哥顶着，天塌不下来的……”
　　 金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大宝正颜厉色地说：“你俩今天要一切行动听从我的指挥。否则出了事我可负不起责任。”
　　 “得令！！”金宝、小宝异口同声地回答。
　　 兄弟仨像三只活蹦乱跳的山雀，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停，不知不觉中到了后山水库边。
　　
　　 二
　　 王奶奶吃完午饭收拾停当之后，睡了个浅浅的午觉。这是她近年来每天雷打不动的习惯。老年人睡觉不踏实，总是天不亮就醒了。到了响午，人就晕晕乎乎，不睡会儿整个下午都没精神。“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想我年轻那会，忙得团团转，哪来的时间睡午觉？”
　　 老太太自言自语，从竹床上艰难地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四下环顾，“咦，这仨孩子刚刚不是都在地上睡了吗？又偷偷跑出去了？正午的太阳白花花的，会晒脱皮的。好在有大宝带着，不会出什么事。大宝这孩子老实、稳重，我带了他十年，从来没给我闯过祸。”
　　 “这鬼天，又热又闷！他王奶奶，孙子们又去钓青蛙了？”
　　 “哎，是李奶奶呀！可不是吗，这大中午的，仨兄弟趁我睡着了，跑得不见踪影。”说完搬过一张小椅子让李奶奶坐下。
　　 李奶奶抿了抿缺了门牙的嘴，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孩子也够可怜的，常年见不到父母的影子，老跟着我们这些老东西呆在家里，有什么戏头？我家两个孩子今天去大山里摘山果去了。这时候，山楂和猕猴桃还没熟，哪有什么果子？他们不过是想着法子出去玩罢了。”
　　 王奶奶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像水中的波浪在不停地颤动，她用手揉了揉眼睛，擦了擦溢出来的眼泪，活动活动有些麻木的左手。
　　 “老姊妹说得没错。孩子们可怜，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也遭罪。七老八十的年纪，本来该享享清福，却整天没有歇息的时候，给孩子们洗衣做饭，还得侍弄菜园地。”
　　 “是啊，到了晚上我全身的骨头就像散了架。对了，王奶奶，你的眼睛好些了吗？”
　　 “吃了几服药，倒是好一点，看东西还迷迷糊糊的，见了光就流泪。”
　　 “嗯，这眼睛的事可马虎不得。哪天有空，我陪你一起去太庙求求菩萨，讨点仙丹来喝，说不准比吃药管用。”
　　 王奶奶和李奶奶就这样一直唠着家常，丝毫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失和外面天气的变化。
　　 “轰隆隆”，几声闷雷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看样子要打风暴了。我得赶紧回家收衣裳。”李奶奶一边说着，一边佝偻着身子往外走。刚出门又返转身来，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王奶奶的眼睛不好使，好一会儿才发现李奶奶又回来了。
　　 “老姊妹，还有事吗？”
　　 “他王奶奶，别怪我乌鸦嘴。昨天我看电视里说，有一家五个孙子孙女，一同掉进水里淹死了，那个惨象啊！孩子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当孩子的奶奶发现孩子们落水了，到处喊人求救，可老半天都找不到一个会游水的年轻人。”
　　 王奶奶的脸霎时由青变白，又由白变为铁青，直到李奶奶走远了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天色开始变得昏暗，闷热得像一个大蒸笼。雷声由远而近，似乎就在头顶上爆炸，电光闪闪。王奶奶一边收衣服，一边向西北方向张望，浑浊的眼里满是担忧。突然，她的右眼皮“突突”地跳起来，心也跟着一阵慌乱。俗话说：左跳福，右跳祸。王奶奶慌忙双手合十，低下头，口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这仨孩子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呀！
　　
　　 三
　　 大宝、金宝、小宝仨兄弟来到后山水库。
　　 水库三面环山，一座大坝横亘在两山之间。站在坝上望去，山色葱茏，绿水荡漾，景色如画。
　　 山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各种鸟儿的叫声惊破了这午后的寂静。
　　 大宝对这里太熟悉了。从七岁开始，就跟着堂哥们来这里摸鱼、钓青蛙、螃蟹、游泳。堂哥们排着队似地一个个长大了，然后出去打工，现在自己倒成了最大的一个。如果不是要等通知书，上个月他也和弟弟二宝去了父母打工的地方。唉，不想这些了，反正等通知书一到，他们仨都要回家来。
　　 “大宝哥，是不是同平常一样，我们各自分开。你去东边钓，我去西边钓？最后在北边汇合？”
　　 “我要跟着大宝哥！”小宝唯恐把他拉下。
　　 大宝对金宝点点头，“注意安全！”又对小宝说，“你跟在我后面。”
　　 金宝一个人往水库西边而去，大宝领着小宝往东边走。沿着水库的边沿，有一条踏出来的窄窄的山路。山路两旁，高出人头的各种灌木和茅草生长得异常繁茂，几乎将小路淹没。大宝在前面领路，小宝紧随其后。
　　 “大宝哥，有没有蛇呀？”
　　 “没看见我用钓鱼竿在前面开路嘛。”
　　 “哎哟，这茅草跟刀一样锋利。”
　　 “小心，别给茅草割手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放鱼竿，收获还不小。
　　 不多时，他们来到水库深处一片开阔地带。那里本来是一片草滩，由于夏季水库涨水，被水淹了。站在岸边，可以看见水里丰美的水草和在草间游弋的小鱼、青蛙。
　　 此时，兄弟俩的衣服已经透湿，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直往下掉。他们索性把上衣脱下，用来擦了擦头上的汗。
　　 “大宝哥，热死人了！我们先下水凉快一下吧。”小宝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通红的，似乎在冒着热气。
　　 “好吧。不过你只能在水浅的地方玩玩，不要过了那条界线。”大宝用手指着不远处说，“过了那条线，水就很深。”
　　 话音未落，兄弟俩像两只青蛙跃入水中，水面一阵浪花乱颤，惊得那些小鱼、小青蛙们落荒而逃。
　　 “哇，这水里真凉快！小宝，你在这里先玩着，我游一会儿，马上回来。”说着，像一尾鱼，向远处游去。小宝将自己小小的身子浸在水里，贪恋地享受着水的清凉。
　　 这时，山里的云聚拢起来，一大片乌云张开鳄鱼般的嘴巴，一口将太阳吞进了肚里，天顿时昏暗起来，雷声在远处轰鸣。
　　 小宝看见不远处有一条红鲤鱼在悠闲地吃水草。他蹑手蹑脚地向那条鱼靠近。那条鱼仿佛跟他做迷藏，他刚要用手去抓，它就一溜烟跑了，不多时又出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似乎在向他示威：“你来呀？来抓我呀！”小宝哪里肯服输，一直追赶着。突然，脚下一空，掉进深水里，满满地灌了几口水。他拼命地挣扎，喊叫：“大宝哥，救命！”
　　 大宝听到呼救，循声望去，离自己不远处，小宝只有一个头还露在外面。他奋力向小宝游去，很快就接近了小宝，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将小宝托起来，然后费力地一步一步向岸边划去。
　　 小宝靠岸了，大宝却精疲力竭，几乎动弹不得。
　　 一道电光像一条巨大的火蛇扑向他，大宝吓得身子一哆嗦，一口水呛进嘴里，脚下一发软，人就往下沉……
　　 又一道闪电劈来，炫目的白光中，他手持大学录取通知书站在村口，爸爸、妈妈和二宝正迎面向他跑来……
　　 小宝被大宝推上岸后，惊吓得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当他清醒过来，正看见大宝慢慢地往下沉。
　　 “大宝哥！大宝哥！”他哇哇地哭起来。伸手想去拉大宝，可怎么也够不着，
　　 “怎么了，小宝？大宝哥呢？”金宝从西边刚好转到这里，听到哭喊声，急冲冲地跑来，见此情景，嚎啕着奔向村里喊人。
　　 此时，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
　　
　　 四
　　 春香穿一套蓝灰色工作服，戴一顶同样颜色的工作帽，神色疲惫地走在下班的队伍中。连续十个钟头生产线旁的站立，一刻不停的机器轰鸣声，使她四肢发软、头痛欲裂，恨不能就地躺下睡上一觉再说。她已经在这个厂子干了七八年了，由于没有文化，年龄又偏大，一直只能在流水线上干着那些单调枯燥的手工活。值得欣慰的是工资由前些年的一千多增加到两千多。不管怎样，比在家里种田还是挣得多得多。再过几年，等大宝、二宝都读完大学，找到了工作，我们就回家去种点田地，养两头猪，够自己吃的就行了。
　　 大宝的通知书不知道还要几天才到，等他的通知书一到，我们就回去，办几桌简单的酒席，叫上主要的亲戚，还有整个家族的人。大宝是这个大家族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他爷爷生了五个儿子，孙子孙女总共十几个，堂哥堂姐没有一个考上的，他算是给我挣足了脸面。虽然我们家的房子还是平房，不像其他几个兄弟都住上了楼房，但是我家两个儿子会读书，这是他们羡慕不来的。房子以后还可以盖，儿子读书可耽搁不得。我和他爸在外面累死累活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两儿子读书吗？大宝总算没让我们失望。还有两年二宝也该考大学了，我们还一点不能松弛下来，还得拼命地挣钱。
　　 “妈妈！妈妈！”
　　 春香抬起头，二宝站在她的面前。
　　 “二宝，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下班哪！爸爸说今天是周末，晚上吃好一点。你看，我已经买了一条鱼，还有鸡翅膀、牛肉丸，还有青菜、豆腐，今晚可以美餐一顿了。”二宝毕竟还是孩子，不知忧愁为何物，有点好吃的就高兴得不得了。
　　 见到儿子，春香似乎有了精神，疲惫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二宝，你来这里差不多一个月了吧？应该也赚了一千多元钱，哪天有空去买几件新衣服，也给大宝买两件。”
　　 “妈妈，我不要新衣服穿，这些钱都给哥哥买上大学的用品吧。在这里买回去，这里的衣服、鞋子又时髦又便宜。”
　　 “二宝真乖。这些年爸爸妈妈在这里打工，把你们兄弟丢给奶奶，也难为你们了。别人家的兄弟都打打闹闹，你们兄弟俩的感情却好得不得了。”
　　 “妈妈，你和爸爸在外面打工也很辛苦。以前我不知道，还以为你们在城市里生活很享福呢。这次来我亲眼看到了，你们的生活还不如在家里呢。你们是为了我们兄弟读书才这么吃苦受累的。”
　　 “这孩子，还挺知冷知热的，爸爸妈妈就是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母子俩一路聊着，不经意就到了他们一家三口住的地方。那是建筑工地临时搭起的工棚，大概有十个平米吧。平常夫妻俩住着倒还凑合，这二宝一来，便显得拥挤不堪。不过，很多年没有好好地和儿子聚在一起，虽然住宿很不方便，但比平时热闹了许多，心情也愉快许多。最遗憾的是大宝没来。
　　 “好香啊！我买了两瓶啤酒来了。”
　　 二宝的爸爸手里拿着两瓶啤酒，大汗淋漓地进屋了。二宝连忙让出位子让爸爸吹电扇。屋里一台很久的鸿运扇在吱吱嘎嘎地转着，已经开到最大一档了，还是不能让人感到一丝凉快。
　　 “这鬼天气，热得要命。过几天就要立秋了，现在是最热的时候。如果在家里，都要去后山水库洗洗澡。那水真的很凉快。”
　　 春香听丈夫这么说，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给大宝打个电话吧，让他不要去后山水库。算命的说，他今年那个方向流年不利。”
　　 “吃了饭再打吧，我肚子在提抗议了。”二宝饿得等不及了。
　　 说话间，菜已经摆放好了。
　　 “你们父子两先喝酒吧，我有点头晕，躺一会儿再吃。”
　　 “可能是太热了？喝点啤酒可能会好些。”
　　 “你们先喝，我就躺一会。”
　　 春香躺在床上，看着父子二人吃喝，神情渐渐有些恍惚，眼眶里涌出了泪水，心里在念叨：大宝，妈妈想你！我们过几天就回家了。你可千万别去山后的水库呀！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来，是金宝打来的。春香一听，顿时就昏死过去。
　　
　　 五
　　 几天后，一封由省城某高校发来的特快专递送到了村子里，却无人签收，收件人刘大宝永远也看不到这张他寒窗十一年换来的、梦寐以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人们发现，在后山水库的东面坡上，一下子并排起了两座新坟，那是大宝和他的奶奶。奶奶在听到大宝溺水的当天夜里就气绝身亡。
　　 每天傍晚，人们都能听到从后山水库那边传来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声：
　　 “大宝——我的孩子！你跟着妈妈回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