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日照梳头，欲写两眉愁。
　　 轻纱香曼被不强不弱的风儿一拂，扬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角儿，不过片刻，还不足教外人窥见满屋子华贵的装潢。浓艳的红色与金灿的配饰相映，不免俗艳难耐。室内漂浮着浅浅荡荡的暖香味道，教人迷醉不已，倒也不再在乎那满屋俗艳的色彩。
　　 镶着数十颗珠宝的菱花镜中映着一张巴掌大的柔弱娇靥，那满室的俗艳似乎刺痛了她的盈盈秋水，她别过脸，只将眸光探外，将窗外一片盎然春色尽收眸底，却掩不住甸甸的愁绪。葱白，不透半点血色的纤细手掌握住泛着檀香味道的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侧垂颊边的一撮青丝——
　　 泪尽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不知为何，千言万语无处诉，只能化作一首《后宫词》。
　　 不过两年光景，何以至此？她一直都想不透，想不透呀！
　　 “娘娘，华贵妃——”一道比女子还要尖锐刺耳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秀眉轻轻一蹙，不着痕迹地舒开。“宣罢。”柔柔淡淡的声音回响在殿室之中。
　　 不多时，一道略比她丰腴的娇影出现在轻曼之外，精心描绘过的脸蛋儿上挂着与她的身份极为不符的不屑表情，突显出她的小家子气。“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暖香柔美的脸蛋儿上并没有施上脂粉，柔柔淡淡的表情反而衬得她平静恬然。她盈满愁意的眸子淡淡地瞟了跪伏在跟前的人影。“平身，华贵妃不在皇上身边侍候着，来中宫殿所为何事？”她知，眼前的娇人乃是他的新宠。曾经，她亦是他的宠爱，只可惜——眸中神色一黯，并没有涂上胭脂的嫩唇硬是缺了些嫣红的色彩，看起来少了健康的影像。
　　 华贵妃听到暖香的话，立刻站起来，眉宇间硬是多了暖香所没有的英气。“回皇后娘娘话，臣妾近日略感身子不适，今日得太医诊治方知，原来是怀上龙嗣，故特地来向娘娘报喜。”她眸底闪了闪不明的神色，不难看出她的骄纵个性。
　　 像是没有听到，暖香并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收回远观青山翠黛的目光。一抹近似苦涩的浅笑跃上她的唇畔，眸底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原来如此，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呢。今后，华贵妃的身子可不同以往，半分大意不得，你切记好好养着身子。”她的嗓音永远都是柔柔淡淡的，却带着慑服人的威信。“来人，护送华贵妃回宫。命人今后好生顾着华贵妃，千万别有半点的马虎。”
　　 抢在华贵妃尚未拒绝之前，暖香微微一掀唇，“华贵妃，怀了身子的人可不同一般，你还是回宫去歇着吧。”说完，她又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
　　 她不知道华贵妃到底什么时候走的，清澄的心中明白华贵妃的来意。不过就是为了示威罢了。不觉一阵好笑，清悦的笑声如银铃逸出她的双唇之间，眸底一泓泪意却沉沉地像是断了丝线的滚珠，途经她苍白娇美的脸皮上，灼热的感觉烫伤了她，最后落到地板上，融入了红毯。
　　 不知是否错觉，她仿佛听见了滚珠落地的声音。或许，是她听错了，那并不是滚珠落地的声音，而是她心碎之音。在这个空荡荡的殿室里面，任何声音都显得特别大声，就连她心碎的声音都出奇的大声。
　　 有多久了，已经多久没有踏出中宫殿了。外面暖暖的阳光铺砌在她的身上，却感受不到半分的暖意，只感觉到心正逐渐冻结，从一个小角落开始，向四方八面延伸。
　　 并没有隆重华贵的服饰强加于身，只是挽了一个简单自然的发髻，用一根发簪固定，其余并无他饰。一身素色衣袍正如她的脸色一样，总是淡淡白白。她踩着稍稍无力的脚步，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踏入了许久未曾来过的佛堂。
　　 两年前，她初为后，受帝专宠。那时，她最爱来的就是这佛堂，总是能够在这肃穆的气氛中让自己的心思沉定下来。但是，好久了，她好久未曾来过了。望着眼前的摆设如故，人却全非，泪水再也无法忍耐，奔缺——
　　 她抚摸着摆放在佛堂左侧的两张小木椅，中间安放着木桌。历史久远，加上受到日夜的香烟熏陶，那木桌散着淳淳的木香味道。木桌左角一划痕映入眼帘，她轻轻抚摸，还在呀！当初她一时之气刻画下的划痕，还在！可是——
　　 她抬眼，当年那个总是陪她在佛堂里聊天，下棋，看佛经的天子丈夫，如今人在何处？曾经在此处起誓，永远爱她，宠她的男人现时身处何方？这里的摆设没有变过，变的是他们，是他，还有她，都变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泪水止不住，涌入了她的唇间，她尝到了咸涩的味道。她分不清到底是泪水的味道，还是她心中的滋味？抬起已然被泪水朦胧的双眸，缓步走到佛祖前，见他一如既往挂着恬静慈祥的浅笑。她沉沉的跪下，“为何，为何要让我知道？为何要让我知道华贵妃有喜？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就可以甘心当一个无人问津的皇后，即便最后要被废，我依然不会怨恨。”老天，你怎可如此残忍？逼得我无路可退？“我已经不去争，不去问，不去想，难道这还不够吗？是否我要反击，才能够得到真正的安宁？”
　　 她恨哪！这两年，她心中的苦，谁人能懂？她不奢求有人懂，在后宫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她的纯真早就染上了乱七八糟的颜色。“若然真要如此，那么，我便不会再让。我要将原本属于我的，属于我——孩儿的公道夺回来。”眼角挂着的泪珠在阳光下闪耀着光彩。
　　 心上的血液似乎被泪水吸纳光了，方才已经将她体内仅余的热度全数流出。恨意就像是剥落了最密实的外衣，正破茧而出。是她的错，一开始就错了——错在她的性子太过柔弱，她的心太过软了。
　　 “娘娘，您有何吩咐，奴才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回到中宫，她端坐在主位上，已经按照皇后的服饰穿戴整齐。斜睨着在她虚度这两年，依旧不离弃她的太监，心中不禁冷笑，眸光又在黯然。
　　 “有了公公这句话，本宫也算是没白来人世一遭了。”她柔柔淡淡道，“这两年，辛苦你陪着本宫熬苦日子。”她受到皇帝冷遇的这两年，中宫那些世故的丫头，已经到了别的宫室。她并不在意，所以亦没有向皇帝提出，而皇帝因为太久没有前往中宫，亦不知此处境况。
　　 眼眶一热，刘公公老泪纵横。“奴才不苦，当奴才生来就是侍候主子的。只是委屈了娘娘这些日子了。”他跟在暖香身边，都两年多了，看着她受宠，立后，冷遇。他被她的苦给感动，不忍心在她最难熬的日子里离弃她。“不知皇后娘娘有何打算？”虽然皇后愿意振作，但皇上的心远去是事实。这可不是容易挽回的事情。
　　 一抹淡若轻烟的微笑跃上她的唇瓣。“待在中宫里头，已经过了两年足不出户的日子，可算够了。咱们这些天得补回以往失了的礼数，上各宫打个招呼。”她的眸光闪烁不定，像是在谋划什么似的。“本宫听说，这两天宫里头来了位新妃子。”后宫有例，凡是有新妃册立，定要皇后亲授金玉训言。但，皇上似乎铁了心对她视若无睹，硬是不愿意让她知道。
　　 刘公公诧异地望着暖香，意外她不过是外出了一会，便知晓这些事情。“是，娘娘。”
　　 “你先退下罢。”她微微笑道，凝视着杯子里红茶，眼神变幻莫测，诡谲不定。
　　 不同于中宫殿的俗艳，凝雨宫倒是装饰得优雅高贵，暖香并没有将心中的想法表露出来。她淡淡一瞥，凝望着因为她突然来访，而脸色微带些慌张的新妃子——婉妃。心下有了盘算，“婉妃何以慌张？本宫并非吃人猛兽，今日来访不过是循例看看婉妃是否习惯罢了。”她柔柔一笑，伸手扶过婉妃，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好一清秀佳人，难怪皇上会倾心呢。”
　　 闻言，婉妃的脸色更加发白。谁都知道皇后入宫半年后，突然受到冷遇，两年来，皇上未曾踏足中宫殿。而皇后亦不曾步出，今日突然来访，只怕来者不善。“皇后娘娘，臣妾——”
　　 笑意依然不减，“傻丫头，何必如此惊慌？受到皇上恩宠是件好事儿。”话锋一转，“不过，你得清楚，今日的恩宠不代表永远的恩宠，皇上不仅仅是你的丈夫，他更是天子。”她柔柔和和的说。“在宫里，可不比外头，凡事需要小心。日后若什么不舒坦，大可找本宫诉苦。”
　　 婉妃怯怯地看着暖香，发现她的唇瓣总是挂着柔柔的笑容，心里也放心下来了。“是，臣妾遵旨。”她听说皇后娘娘为人柔和，并不爱与人争，现在一看，她确定了。“皇后娘娘，今日来访，臣妾这儿也没什么招待的。恰巧昨儿华贵妃娘娘命人送了些松子糕过来，若是皇后娘娘不嫌弃，就请用。”她命人送上华贵妃送来的松子糕。
　　 暖香抿唇一笑，看着松子糕被端上来，“婉妃无须客气，一起用罢。”她指了指那白如瓷的松子糕，然后拿起筷子，夹了块到婉妃的碗子里，然后再给自己夹了块。“来，我们来尝尝。”说着，将那糕点送进嘴里，慢慢咀嚼，感受那细腻柔软的滋味。唇畔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怎么不吃了？”她咽下嘴里的糕点，细声询问婉妃。
　　 婉妃回以一笑，夹起糕点，正送进嘴里。就被暖香突变的脸色给吓到了，只见暖香唇畔的笑意凝结住，脸色发黑，原本娇柔的脸蛋因痛苦而扭曲。她轻按住自己的肚子，发黑的双唇逸出一丝鲜艳的血丝，染红了她碗里未曾吃完的松子糕——
　　 “皇后娘娘，您——”
　　 皇后在凝雨宫中毒的消息如漫天铺盖，就连皇帝都惊动了。他抬眸，凝望着眼前好久不曾见到的刘公公，“什么？皇后在凝雨宫中毒？”他有多久没有听到那个女人的消息了？久到他快要遗忘后宫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知道她不爱争，凡事能让便让的个性。“皇后怎么会到凝雨宫那里？”
　　 刘公公虽然胆怯主子突变的脸色，但依旧将事情始末道来——
　　 见到皇上突如其来驾临，正在为暖香诊治的太医就要见礼，但被皇帝阻止了。“皇后的身子要紧，不必见礼。”他低沉地说，曾经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踏入这个地方了，没想到再次来到看到的居然是她脸色发黑，奄奄一息的样子。
　　 泪如雨下的婉妃见到皇帝，“皇上，皇后娘娘她——”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情，好像她现在说什么都是不对的。她想起刚才皇后娘娘对着自己柔声轻笑，就如同她的亲姐姐一样，心中不禁觉得抱歉。那些松子糕是华贵妃送来的，可见华贵妃用心何在。没想到一个阴差阳错，居然让皇后当了她的替死鬼——
　　 没有心思去理会哭哭啼啼的婉妃，“来人，将婉妃送回凝雨宫。”他话落，紧抿着唇，凝视着他的发妻。曾经，他起誓要独宠她一人；曾经他们在花架下诉衷情；曾经他们在佛堂中谈天说地。这一切一切都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中，但他是皇帝，是不可能真正的独宠于她。所以当他临幸了其他妃子，就会觉得对不起她，就怕见到她，久而久之，他便没有再来中宫殿了——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见到的是这样的她。
　　 回到凝雨宫的婉妃，只要想到暖香那柔声细问，那苦心告诫。她就觉得华贵妃可恨，平日里华贵妃的嚣张跋扈已经是让人厌恶到极点，可是没想到居然心肠如此狠毒。只因她怀有身孕，皇上自此便常常宠幸她，不想却引起了华贵妃的妒忌。
　　 越想，越是不甘心。
　　 她一个冲动，冲破了宫女们的阻拦，往西华殿里去——
　　 “华贵妃娘娘，你好狠的心哪！”婉妃一冲进来，就冲着正在喝鸡汤的华贵妃大吼。“你可知道，皇后娘娘此刻中毒之事？”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放下碗，华贵妃的眼底透着不悦，“本宫怎知皇后娘娘中毒？婉妃，你身为宫妃，难道不知礼？”她冷冷回道，“若是你肯认错，本宫便念你初犯，饶你这次。”
　　 听见她如此冷静的话，婉妃按捺不住，冲上前拉住华贵妃的手，“你究竟在这副华贵的表象下，藏着一颗怎样的心肠？你怎么可以如此狠毒，在松子糕上面动手脚？害惨了皇后娘娘——”说到气愤之处，她发狂似的扯动她，任凭宫女如何劝阻都无法动摇婉妃。
　　 眼看华贵妃脸色越来越苍白，一名宫女无可奈何之下，拔下头上发簪，往婉妃的手一扎。后者吃痛地松手，没有人料到这个情况，只能够看着因为重心失稳而跌落地上的华贵妃——
　　 推开木门，暖香的脸色透着苍白，任何华贵都无法掩饰她身子尚虚的这一点。“我想，你也料不到你会有今日吧？”她睇着被打来冷宫受苦的华贵妃——月前，就在她中毒昏迷之际，婉妃虽然大闹西华殿而遭罚，但在她求情下，亦能够轻判。但虽然华贵妃受到流产创伤，但她意图谋害后妃，毒害皇后，就被皇帝打来冷宫。“妹妹，你该知道，在你决定毁了我孩子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个结局。”
　　 华贵妃原本是她的亲妹妹，但在她受到皇帝宠爱之时，她心有不平。居然对皇帝下药，要他临幸了自己，还封为华贵妃。却没料到，她这个妹妹，在得到名分还不知足。还送来有毒汤药，让她不幸流产——
　　 华贵妃望着远去的背影，她哑然——
　　 像是第一次见到暖香一样，她是如此陌生。
　　 在经过两年的沉寂之后，皇后在不幸中毒之后，得到皇上的宠幸。因她生性柔和，故与其他后妃相处融洽，管治后宫有条理。
　　 帝后自此幸福恩爱。
　　 数年后，暖香站在楼阁上，凝视着冷宫的方向——“在你杀害我孩儿的那一刻起，你便不配拥有孩子的权利。”她喃喃自语，似是细语绵绵，却不传入任何人的耳中。
　　 “母后——”孩子稚嫩的声音响起，她回头柔笑——
　　 是的，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事事忍让的暖香，因她有自己需要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