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晚上住三楼十五号。”
　　 范玉平驾驶着机车，眼睛虽然在前面，心思却在旁边这个新来的副司机伍开运身上。他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着。
　　 范玉平在火车司机中的名声，以“坏”出名。“范”字在当地人念来，跟“坏”没有区别，所以范玉平的外号称为“坏人”。
　　 他刚上机车的时候，在水壶里撒了一泡尿。伍开运屁颠屁颠跑去打了一壶水上来，坐在电炉上烧开了。
　　 以为这样可以捉弄一下这个刚来的小伙子，不想伍开运等水开了，趁范玉平不注意，把范玉平从家里带来的一大杯茶水倒了，准备给他泡茶。
　　 “哦，我不想喝。放下吧！”范玉平赶紧拦住了伍开运，壶里的水一进杯子，他的杯子也废了，“你泡吧，我暂时还不想喝水。”
　　 “我也不喝茶，我喜欢喝这个。”伍开运从包里拿出一大瓶百事可乐来。百事可乐那漆黑的颜色，把范玉平的眼睛都气鼓出来了。“师傅，你喝吗？”
　　 “不喝。我不渴。”范玉平肚子里憋着一股气，一路上只顾开车，基本上不搭理伍开运。伍开运跟范玉平说了几次话，没有得到回应，就自顾自干自己的活。他坐在副司机的位置上，认真地干自己份内的工作，干得很自在。不过，时不时伍开运可以打开百事可乐的瓶盖，喝上一口。真正可恨的事，伍开运不时会打上一个嗝，那种舒心的感觉让范玉平肚子都要气炸了。
　　 不喝水，不是因为他不渴，其实范玉平的嗓子眼都快冒烟了。车到嘎吱站，范玉平忍不住了，跑到站台上去买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就咕咚咕咚往下猛灌。一丝水线顺嘴角流下来，渗进了范玉平的脖子。范玉平慌忙拿开瓶子，胡乱抹了一把嘴。眼睛不由往机车的前方看了一眼，就感觉伍开运的眼光在机车窗边，倏地就闪不见了。
　　 这就更坚定了范玉平去住三楼十五号的决心。不把这个新来的小子弄回他妈妈怀里去，“坏人”这个称号还怎么混。
　　 范玉平捉弄过多少人，有多少捉弄人的经典案例，已经无法数得清楚了。他开车的时候，遇到副司机打盹，他就拿浆糊，悄悄刷到副司机眼睫毛上。等副司机醒过来，眼睛皮就很难睁开，因此把眼睫毛扯掉一大片。或者跟人去澡堂洗澡。澡堂里没有专门的放衣服的箱子，大家在墙上钉了一排铁钩挂衣服。他先洗好先去穿衣服，“来，帮我把短裤搓了。”他朝在里面正洗的那人丢去一条短裤。热水冲击到地面，腾起阵阵雾气，根本分不清是谁的短裤，正洗得高兴的人，对迎面而来的短裤很痛恨，一句“想得美”就把短裤丢到水沟去。他也不生气，穿上衣裤走了，似乎短裤丢不丢跟他没关系。等里面的人洗好穿衣裤的时候，才发现丢进水沟里去的短裤是自己的。自己的短裤自己丢的，还不好找范玉平的麻烦。当然，这样类似的故事很多，用大箩筐来装也装不完。
　　 车到了阳城，伍开运到机车后面去摘风管，然后提掉车钩，让机车与车辆分离开来。范玉平见伍开运给了信号，开着车就跑了。
　　 范玉平把伍开运丢在后面了。范玉平一边开车一边嘻嘻的笑，好歹报了没水喝的仇。车进了库，范玉平忙着做下班的工作。把副司机丢了，范玉平无形中得做两个人的工作，范玉平一边做一边骂骂咧咧的。好不容易弄好，正准备下车，伍开运开了车门上来了。
　　 “正好后面来了一辆车，我搭他们的机车进来的。范玉平抬头一看，旁边的股道上正好停了一辆机车。那辆车上的司机吴玉刚从车窗边伸出头来，“‘坏人’，你把副司机丢了，我到公寓去告李洪屏。”
　　 李洪屏就是我。我正坐在办公室里，吴玉刚进门来，在门边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坏人’来了。”
　　 “他来就来呗，用得着这样通报吗？他难道比局长还牛？”
　　 “他倒不比局长牛，而是他登记了三楼十五号房间。”
　　 这句话确实比局长来了更让我感到吃惊。我马上站起来，脸色有些变。站了一会，我还是坐下来，稳住自己的心神。吴玉刚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一瞬也不眨，他心里一定在笑，哈哈大笑。
　　 “你还会跟他打赌吗？”
　　 “我……我……”我表现出一种不该有的口吃。这帮火车司机，总是比我厉害。我时时用规章制度去管理他们，他们处处设计陷阱让我去跳。
　　 天色有些晚了，窗外逐渐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阴影。窗外的树将古怪的图案，用黑色的笔描画在窗子上，微微的风，将那描画出的图案，吹得摇晃起来。
　　 “看来，还是先去吃饭重要。”我站起来就往外走。
　　 “别急呀，‘坏人’马上就帮你打饭来了。他说他每次都赢你的钱，太不好意思了。打一份盒饭，又不贵，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他心里好受。他到地狱里在油锅里洗一次澡才会好受一些。”我身子被吴玉刚的手拉住了，没办法，我只得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坐下。
　　 过了一会，范玉平抬着一盒饭进来了。跟着他进来的还有好几个人。他们进门以后，就把门掩上了。
　　 “住进去了，一切正常。伍开运在会议室里看电视。这小子比起那些年轻人来，似乎要精明些呢？队长，你这次可能会赢呢？”
　　 屋子里的几个人，全都嘻嘻笑起来。范玉平把饭盒放到桌子上，“快点吃，还热的，我喊老唐给你专门凉拌了一份猪头肉。”老唐是食堂的管理员，他会不会被范玉平给收买呢？
　　 “你的饭，我不敢吃。我还是泡方便面算了。”
　　 我是怕范玉平在菜里加佷多盐。或者加特别辣的辣椒。再或者在里面加碱。再或者弄点沙子进去。如果可恶的话，还可能吐口痰进去。谁也不知道他的心眼里正想着什么。我跟他工作了很多年，用了六七个窍的心思也常常不免被他整。
　　 “这一次我们二十比一。”
　　 我凝着脸，不说话。我过去在五比一，十比一，十五比一的情况下，少说也输了几千块钱给他们。
　　 “二十比一不行，我们下点血本，五十比一，怎么样？”范玉平一边说一边朝周围几个人挤眨眼睛。看来，他们这一次又是十拿九稳了。我倒不怕输一点钱。我是怕新来的人被他吓跑了。每一年新来的人都会被范玉平给折腾走几个，留下来的，大多都成了他的“小弟”，让我这个队长倍感艰难。
　　 “是啊，好化得着哦，你出一块钱，我们就要出五十块。”有人是四川人，用了一口四川腔。
　　 “你要是赢了，我们大半年都得为你白打工了呢？”
　　 边上的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我站起来，似乎下了狠心，“我再拿1000块钱出来，就当打水漂了。”
　　 “哇哇哇——”范玉平做出很夸张的模样，不断地尖叫起来，“一千块钱出去吃一顿饭，绰绰有余了。到时候你也得去，每次出去开心，你都不去，让我们很失望呢！”
　　 我阴沉着脸，“还是先把钱给老唐吧！”
　　 有人出门去，过了一会就把老唐喊进来了。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千块钱，递给老唐。老唐是每次打赌的中间人。范玉平和另外几个人赶紧凑钱，哪里会有五万块钱呢？身上都掏空了，也只有一万三千二百块。吴玉刚说，“我们先欠着。”
　　 “欠着？”我眼睛一瞪，有点耍赖的样子，“不来就算了。老唐，把钱给我。”我准备从老唐手里抢回钱来。
　　 “别，别，别。”范玉平拦住我的手，在他们感觉来，我的钱已经是他们囊中之物了，怎么会舍得又从囊中飞走呢？
　　 “不就是让钱在老唐那里住一晚吗？我马上去取，正好准备给儿子上大学用的三万块钱还在卡里。老吴，你去找门口杂货店的老板娘借七千块钱，就说明天就还给她。”
　　 范玉平和吴玉刚出门去了。我们坐在屋子里，一边吸着烟，一边闲聊着。那盒饭放在桌子上，静静的。
　　 过一阵，他们先后回来了，把钱放到老唐的手里。老唐把钱用塑料袋封好，让人陪着他去他的办公室，锁进了保险箱。
　　 事情办妥以后，那些人开心地说着笑话。我在箱子里找了一盒方便面，用开水泡了，吸吸呼呼地吃面。
　　 到十点过，公寓楼里就渐渐沉寂下来。我先去把会议室的电视关上，然后按照入住登记本上的名单查房间。房间的门上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轻轻撩开上面遮着的一块青色的布，就能看清房间里的一切了。
　　 屋子里很简单。两张床，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有一个洗漱架，洗漱架上有两个盆子，地上有两双拖鞋。
　　 三楼十五号房间，很久都没有住过人了。公寓每天还是像正常一样，打扫三楼十五号房间，也给里面的被子更换干净的床单被套。
　　 我查完房，就回自己的办公室。在电脑上干了些工作，然后就脱了衣服，上床睡觉。一夜安静，睡得也不错。
　　
　　 二
　　
　　 伍开运是今年才从湖南的一所高职院校来的大专生。个子比较高，眼睛大大的，皮肤也比较白净。正常情况下，都是一个机班住一间房。他和范玉平住在一起，这是现在，等伍开运一睡着，范玉平就会溜走。
　　 伍开运看了一会电视才回房间。先洗漱了，然后上床，在床上准备看一会书。书是范玉平丢在床上的一本杂志。杂志翻得有些卷边了，一看就是地摊上的东西。反正也没事，就消磨一下临睡前的眼睛。
　　 “小伍，就睡啦？”范玉平进门来，主动和伍开运讲话。
　　 “哦，师傅，我看看书。就要查房了，你还不洗漱？”
　　 “对，马上就要查房了，早点睡。那个书，少看一点，尽写些鬼呀怪的，让人怪害怕的。”
　　 “没事，师傅，我不怕。那些鬼片什么的，我最喜欢看了。”
　　 范玉平在牙刷上挤了牙膏，拿了一条毛巾，准备去做睡前的准备工作。他在做这些时，背对着伍开运，范玉平的脸对着墙，墙上似乎有他的一个好朋友，他对着墙咧开嘴笑了。不过，笑没有出声音。
　　 洗漱了，范玉平也脱下衣裤上床睡觉。伍开运放下手里拿着的杂志，杂志封面上印着一个厉鬼的模样。书中的内容，也大多是与鬼相关的，夜半鬼敲门，红衣女鬼啮人面，半夜公交车，如此等等。
　　 关上灯，黑暗就占领了屋子。两人都陷在一片黑暗里。窗外是一棵泡桐树，泡桐的树叶宽大，黑影遮在窗户上，窗户上就如叠放着无数只伸展开来的手掌。
　　 沉沉的夜幕渐渐渗进了脑袋，意识里那种黑乎乎的感觉越来越强。伍开运的眼皮上像加了麻醉剂，整个睡眠就像被一条粗大的铁链给拴住了。拴住了，就有些无能为力的感觉，身上的力气，似乎也被拴在这根铁链上，无法动弹。
　　 “其实，这间屋，很久没人住了。”
　　 声音淡淡的，像夜风吹进了屋子。晃荡的声音像一盏油灯的光焰，被风吹得很长，似乎随时可能失去那点红光，从而熄掉。
　　 不像完全睡着了。声音不知从哪里来的，像从墙上走下来的。不是范玉平的声音，声音很怪，像嘴里咬着一团毛在说话。
　　 “十年前了，徐志强也是一样年轻，他因为失恋，找了根绳子，在这间屋子里，上吊了。以后，以后，再也没有人住进这里——”
　　 声音和窗外的那片黑影融成一团，绞缠在一起，无法分割开来。风也掺杂在里面，飘飘摇摇的，只是一个影子。
　　 影子在说着话。还会摇动，不停地摇，不停地摇。摇得整个头脑里，更增加了梦魇的成分。摇成一只手，紧紧地扼住了脖子，出气变得困难起来。
　　 影子突然就增强了，突然又显现出一张宽阔无比的大嘴。一张脸上，没有鼻子，也没有眼睛，全被嘴给占据完了。嘴里的牙齿锋利的像野猪的獠牙。
　　 “我就是徐志强。”影子突然就这样喊叫，然后猛地往床上扑按下去了。迅猛的动作，让人无法逃避。那尖尖的利齿，在黑暗里闪着幽冷的寒光，比一把锋利的宝刀更让人感觉到寒冷。整个身体上的皮肤，全都耸立起鸡皮疙瘩。想要喊叫，喊不出声音来。不是在现实的世界里，而是在一个阴沉沉的另一世界。一切都那样阴沉沉的。突然就没有了，像一股烟，轻轻地飘散了。
　　 来得很快，然后结束得很突然。沉寂的感觉缓缓地摇动着大脑里的意识。这样的状态，静静的，让心跳慢慢回归到正常的状态。
　　 四周依然黑糊糊的。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黑色。躺着，不要动弹。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要去做。躺着等待锁在身上的铁链在白日亮光的照耀下，被烧熔成一团光线。
　　 “嗨，还不起。”
　　 声音很冷，被子也被一下子揭开了。身上的衣服呢？到哪里去了。难道衣服被强烈的黑暗给腐蚀掉了吗？
　　 只有声音，没有任何的形体。张皇地往四边看看，什么也没有。还是固有的黑暗。就像是自己的内心的一个声音，而不是外在的。
　　 自己在心里跟自己喊叫起来。可是身体沉重无比，怎么起也起不来。被子也没有了，身上的一丝布也没有了。一直感觉到的锁链呢？都不见啦？但感觉上确实存在着。
　　 一个男人，这样赤裸倒也无所谓。可是一团黑漆漆的毛发的遮挡处所，却露出一点羞愧。想要拿手去挡一下，手被锁链套着，没法动弹。
　　 轻轻一下，那根软软的东西，被拨动了一下。羞耻感被拨动而鼓胀起来，变得有些力度了，不由支棱起来。
　　 看不见手在何处。偏偏又会被拨动。
　　 无限的羞耻被展览出来了。没法阻挡，无法闪避，无法退缩。
　　 “嗷——”的一声响，一头灰色的大狗站在旁边，声音将四周的黑色都推得摇摇晃晃的。狗拖着长长的舌头，朝他嗷嗷地叫唤着。狗的舌头很红，红得像燃烧的一团火。而在那团火上，还不是滴答下来一些口水。
　　 狗正看着那根高高立起来的东西。那可是一段比香肠还美味的肉啊。冷冷的寒意，钻进了骨髓里。大声喘息的鼻息，非常沉重，往下滴落的口水，增强了力度。气息慢慢靠近。带着一股腥腥的热乎气，逼近了那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