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有一个老者，在刺槐影里吹着古箫，一群孩子伫立船头，黄河水汹涌的波浪击打着船头。月亮就在古韵悠悠里姗姗走出，月亮下是黑魆魆的群山，像雄踞岸边的巨兽。这是二十几年前的场景，我就是在泰山之南，济水之西，黄河滩头长大的孩子。
　　 时隔经年，那个老者我已忘了他的名字，他给我们讲了很多故事，都是关于黄河的。我还记得那时的黄河在他的故事里，有时是柔情似水的佳人，有时又是风流倜傥的才子，有时带我们穿过古战场的荒芜，有时又惊醒昏睡的梦魇，总之黄河变成了我的血液，在我的骨子里流淌，和我的童年的一路歌吟深深埋在我记忆的深处。
　　 很小的时候，跟着父亲去济南，在泺口以西大王庙前的河堤度过了一夜。记忆里每年的夏天父亲总要去黄河岸边去防洪，一去就是月余。那时的共产党员和民兵都是义务劳动，这一页连同当年的知青下乡也都已经埋入历史了吧。感觉这里的黄河和老家的不太一样，老家的黄河河面宽阔，水流趋缓。这儿的黄河是悬在半坡上的，半坡再高点的地方是很多的工棚，只记得棚子里摩肩接踵全是人。大约夜半的光景，忽然听人大喊一声，于是嘈杂起来。睡意朦胧中，感觉父亲背起了我，箭步串上一个更高的大坝上的土庙里，让另一个民兵的家属照看我，然后冲上了河岸。一阵阵的雷声闪电，猛烈地横扫夜空。那一夜我很惶恐，这黄河全不是我记忆的模样。河水陡然上涨，汹涌的冲击着飘零的渔船。一会儿，骤雨忽至。铜锣声、号角声、车轮声、呐喊声，在我的记忆里都变成了苍白。只记得，黎明时分，黄河又唱起平和的舞曲，又变成那一泓的柔软。父亲把我扛在肩上，走出土庙。外面是旭日东升、霞光万丈，很多人在岸头上欢呼雀跃。回头一望，我在父亲的肩上像一只小鸟，父亲的身影如此伟岸。正是这纷纷的感动，织就生命的盈动的幡。
　　 上初中的时候，班里组织游济南。去了趟五龙潭。那时才知道五龙潭是隋唐英雄里秦琼的老宅，才知道秦琼和程咬金一样都是黄河滩头长大的孩子。每个人的青春里都有英雄的情结，我喜欢让英雄这一笺字符来打动我。传说秦琼的宅第在一次豪雨之后下陷，就是今天的五龙潭。五龙潭是济南四大泉群之一，向北五公里就是濒临黄河故道。此水域风景秀丽、锦鱼嬉戏，素有“夹岸桃花，恍若仙境”之美誉，风景幽雅独特。若不是好汉魂归故里，这五龙潭的俊美俗的也会像乌镇、西塘，哪有这么多的英气。“脚踏黄河两岸，锏打山东六府”，我看到在唐宋的风鹞里，有一个玲珑的少年，在黄河滩头，打马而来，将我的想象升作一片羽翼，送走时光，又向另一个天涯飞去。经卷中有前生来世，不变的只有黄河河水一路向东。
　　 去郑州黄河的花园口的时候正值夏季的中午，天炎热极了。好在一棵柳树悬垂在堤旁，蓦然发现有一个老者在柳树下的地拉车上安详地睡着了。老者的面容，像远处的村庄安详、宁静。老者刚刚经过了一上午的劳作，从他悬挂在柳条下的汗衫上可以看出。汗衫的汗渍还在滴水，那是汗液凝结而成。近处有一艘渔船，随意的跟着波浪摇来摇去。如今的花园口瑰丽多姿，大河上下，蔚为壮观。几十年前的那一场人为决堤，悲鸿遍野，已经被岁月擦拭的干干净净，只有孤独寂寞的石碑还在诉说那些泣血得悲凉。远处广场上飞起无数的和平鸽，扑棱着白白的羽翼在这万丈尘世中。黄河滩头的一剖黄土，像极了家乡的味道。我俯身闻着泥土的气息，正好视线触及浑黄的河水，匆匆逝去，又奔向下一个渡口。我的背脊虽然在炽热阳光下，却有点凉……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诗人杜甫在听到收复蓟北的消息，满眼泪光，“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诗人想带着一腔的思念回到黄河滩头的那个小村，不是衣锦还乡，却依然“漫卷诗书喜欲狂”。回家是多么的快乐，可是诗人却饿死在了路上。我想诗人死前脑海里肯定也闪烁着许多画面，肯定都是关于故乡的，就算是黄河岸边童年玩弄过的的一株小草也会想起来的吧。去看杜甫的时候，我特意正了正衣襟，然后大踏步从黄土上踩过。当杜甫故居映入眼帘的时候，未免有很多苍凉，杜甫作为诗圣故居依然是平实中透着坎坷，像他的人生一样。我在他的墓前，上了一炷香，来寄托我的哀思吧。杜甫故居离黄河不足五公里，村里有老人说河岸下的几间窑洞才是诗人当年生活的地方。几间窑洞，冷清荒凉。又一次张望黄河，远处还有茅草屋，还有乞丐在四下乞讨，“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一千多年过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呢？远处的土坡上，有耕牛发出哞哞声，这是千年剪不断的苦闷吧。
　　 在乌海市的时候时常穿过二里的大漠，去一条河边。河面宽敞，河水清澈。我很喜欢在大漠里独处，一道残霞照的满河通红。一直到天黑，空旷的月色里，河水不愠不火，静静地流淌。那个时候好想弹一曲琵琶，再来一段挑灯看剑。常常碰到蒙人驼队，于是跟着走了很久。河边不远有一个寓所，寓所里有一个妇人，常常站在窗台张望，她给家养的鸽子喂食、吟唱。时间久了，听河里的老艄公讲：这儿原来住着一对画家夫妇，后来西北面建了电厂、化工厂，满天的浓烟飘滚，男画家写生的地方没有了，创作的灵感没有了，再后来就躺在运煤车上甘愿身体被挤碎了。我让故事嘎然而止，心头涌起许多感慨。我问艄公，这是什么河？艄公说：黄河。我怔住了，这可是和记忆不一样的黄河。黄河水还能有这么清澈的地方？我愕然了。窗台的妇人目光迷离，依然给鸽子喂食。我再望河水，已是两眼泪花。
　　 听，有人在唱那一曲歌谣“一条黄河水，滔滔向东流，一曲黄河谣，年年唱不休。一位好姑娘，默默站滩头，一个好艄工，风里浪里走。一身红腰带，缠绕春和秋，一把长长橹，摇动喜和忧，一壶烈性酒，壮魂又壮胆，一支水上箭，从来不回头……”听到这首歌的时候肯定是在西北的黄河滩。在壶口的瀑布前，正好赶上若干对新人举行集体婚礼。阳光正好在春天的正中，没有风，瀑布暴起的水雾，形成一条条彩虹。澎湃的黄河水在这壶口翻滚着，稠稠漾漾地涌出去，带着多少新人美好的祝愿。
　　 ……
　　 再次回故乡的时候，站在黄河滩头，依然能够听见永不停歇的水声。我发现我也会给孩子们讲黄河的故事了，只是还没有那么精彩。问问爷爷先前那个吹古箫的老人，坟早已没在荒草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