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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老苏


作者:之中 探花,14198.0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666发表时间:2012-06-10 09:35:33

我还真想不起来是哪年哪月认识老苏的。不过,大体时间不会错,1980年代,差不多吧。如果说我不认识他,那他一定认识我。因为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大敢认人。我刚从乡下进城,到理发室上班不长时间,看着那个都是前辈,那个都是干部,对每个人都唯有小心翼翼地尊重;而在理发室,新参加工作的就我一个小伙子,个儿又高,去过的人都有第一印象;同时,小城就一家理发室,小城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需要的基本都在那儿收拾。
   老苏是单位的老人。不是年龄老,而是到单位的时间长。我进单位的时候,他应当有30来岁,到小城也近20年了吧。后来我管理档案,看过他的档案,了解了他和他们那批人的来历籍贯。他们一批人属于小城的创建者,好多地方的青春集中在一起,在荒漠戈壁上点燃起国防建设的火焰,便有了今天闻名世界的小城。老苏是河南商丘人,具体那个县记不得了。那批人杂七杂八,有四川铜梁的(今天重庆),江苏扬州的,山东聊城的,福建龙岩的,甘肃张掖的,吉林白城的等等,尤其河南老乡不少,除了商丘,还有开封,周口,洛阳,南阳的。邓县的老谢,还在部队上,已是处长。十数个老乡集中起来,叽里咕噜,就是河南人代会了。商丘是古代名城,现在也还有名。那里人物辈出。据说作家刘震云写的好多作品就是商丘那块儿的人事,刘跃进了白石头了黑砖头了什么的,名气可大。看着刘震云的小说,我就能从里边找到老苏。老苏没有因为商丘的名声沾多少光,因为彼时,我还没有听说过商丘,刘震云也还在大学里构思他的故事,还没有生产出刘跃进。但老苏还是很特别,让我见了就能想起一大堆事。
   还是先说我昨天刚刚见过他的情景吧。傍晚散步,路上过来一个戴着墨镜骑自行车的。正在诧异:太阳落山了还戴墨镜,是说天下太黑,还是眼睛有点那个啥。正思谋呢,黑墨镜到我面前跳下了车子:于科长,转呢?他一张口,我就认出是老苏了。他那口音,就是几十年不见,听了也知道。单位有几个是山东荷泽的,口音也像,一看地图,他们毗邻。可见方言口音的穿透力。嗯,转转。有一段不见了,回老家了还是到儿子那儿去了?他儿子在郑州,某军事学院毕业后留校做政工的。当年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见过,长相突破了老苏两口子的形象,像是袁隆平优选的稻种。没有,一直在呢。你忙,所以见不到。忙啥,闲着的。哦,你住远了。我突然记起谁说他女婿当大官了,他也跟着住进了“别墅”区。怪不得,他连墨镜戴上到天暗下来都不摘下来。
   前面说到他儿子,确实,从他儿子身上,真是看不出老苏两口子的影子。老苏长得也算是有特点,有点儿像那个谁,就是那个长猪腰子脸花几亿买飞机的明星。人家长猪腰子脸闻名全国,老苏的猪腰子脸基本算白长了,只能让他老婆恶心他。说起他老婆,挺精干的老太太。这是老苏五十岁左右快退出岗位时候的,而不是年轻时候的。他老婆年轻时候什么形象,只有老苏自己和他们一起的老乡们知道。当然,面貌可以改变,有些东西不能改变,比如那一张嘴就黄呲呲的牙,那个儿不高却能揪着让老苏告饶的麻溜的手,那望着老苏瞪得圆圆的眼。老苏的老婆姓王,是随军到小城的,大家就随老苏叫老王。老王生孩子的时候是长年的两地分居。那时候,她守在商丘的土地里,天天盼着老苏回来。老苏守在戈壁滩上,天天想着回到商丘的土炕上。尽管这样,老苏还是很努力的,争取每次回去都有新成果。两个孩子间隔四年,因为老苏四年才能回去探亲一次。说起来,老苏也有些那个,有几次出差到家里的短暂机会,他都没有利用好。不然,他的子女可能不止两个了。
   噢,这个弯儿拐得大了些。老苏让我认识并有印象的时候,应当是我从工人岗位到政治处的时候。当时老苏大约是在机关业务科做记账还是管货物调动的。“大约”是因为我那个时候见了人还不敢抬头,到机关办事也怯怯的,不敢问谁是谁。忘了说,我们单位是为部队做服务的,是军队职工,老苏是当兵服役期满“改薪”留下来的。那是“文革”前期,小城严格保密,服务岗位缺人又招不到放心的职工,就留了一批表现比较好的退伍战士,把他们充实到军人服务社,有做售货员的,有烧锅炉的,有看澡堂子的,有做酱油醋的。多少有些文化水儿的,就充实到机关业务上,记账啦调货啦管库房了的。远离社会的戈壁滩上,所有服务保障都由自己搞,也真苦了这些为国家大事业奉献的人们。当他们成家有了孩子,才陆续随调进城,过上比较正常的生活。
   1980年代前后开始的改革开放春风,也刮到了戈壁沙漠中,刮到了小城这片封闭已久的地方。日本宇航代表团和美国考察团先后访问,标志小城逐渐打开了通向外部世界的窗口。单位改革,人员调整。有些人找关系调回老家了,有些女领导随爱人离休转业回内地安置了,一下子单位少了干部。老苏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选任到教导员位置的。虽然是职工单位,但编制的正式干部是军队系列的。教导员就是正科级,算是单位的中层领导。老苏走马上任,酬躇满志。对于老苏的任职,不是每个人都服气的。我们小一茬的人大都没有什么,因为离我们还远,主要就是他们同一批的老家伙们。已经升上去的,认为再也没有能达到他们水平的了;升不上去的,则牢骚满腹。山东泰安的老宁就很不服气:老子从朝鲜战场回来,来服务社比他早,转干早,干活什么的也不赖,凭什么提拔老苏不提拔我?牙咬得咯吱乱响,还找到了处长。山东人就是梗直,胆大,想什么就说什么,不掖不藏。出身辽宁大石桥的处长回答的也很艺术:要说呢,你的为人很不错,工作也有魅力,也是考虑的人选之一。可是你没看看,现在我们政委是那儿人,后勤部政委是哪儿人。等等吧,机会总是有的。老宁听了一拍大腿:毁了,我哪儿想这个了。听你的,不找了。老宁在一个单位当副职,副科,听说主任快转业,机会也不远了。话说老苏听老宁撬他的板,就有些生气,私底下对老乡说:球,老宁跟我比,他还嫩了点。就他那一个字写斗大,还想做教导员?他老乡就对他说:算了吧,你的字也比斗小不了多少。人家当不上官,发发牢骚也挺正常的。
   当教导员,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搞政治教育。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老苏自有老苏的办法。什么办法?一是从机关发的文件里找,报纸上抄;二是列上个提纲讲。讲,这对当兵出身的老苏来讲轻车熟路。没吃过鸭子还没有见过鸭子跑?听了几十年,酝酿了几十年,现在有了在台上说话的机会,对于老苏来说,可是太“恣儿”了。讲呗。国内的国际的,大形势小情况。最后落到本单位,大的方面是好的,小的方面存在的问题。班组的情况,好的个人,不足的地方。今后努力的方面。首长的指示,机关的要求。等等。像是处里政委每年总结表彰大会上的讲话,两个多小时了才讲到第五个方面,下边还有些老头们等着听,啥时候能讲到自己;年轻些的职工则早就打瞌睡了,只有用手撑着额头,不让头倒下去。苏教导员的政治课,多是高屋建瓴,细致入微,也让他们单位的职工领受到搞教育的利害。不过在当时那个年代,大家也习以为常,任其精神蹂躏。当然,老苏的教育在时间上还是有限的,常常安排在星期五下午的后两个小时,最多能让大家回家做饭的时候延后一会儿,却决不会耽误生产服务。单位有什么样的领导,也会带出什么样的下属。我参加过几次他们单位年终总结中的支部扩大会,由各班组长汇报本单位一年的工作。这一汇报可不得了。每个班组都比着汇报一年的工作,事无巨细,生怕说少了自己的成绩被埋没了。每人一个缠脚布,扯扯拉拉,六七个班组的汇报一天还讲不完,如果赶上次日处里听汇报,还得加班开支委会会确定表彰名单。
   当然,老苏到了处党委扩大会上也表现的异常“晓勇”。我是做纪录的,不得不在会场里经受着种种空话大话套话废话的摧残和烟雾弥漫的折磨,老苏一拉杂,我的头就大起来。本来10分20分钟能说清楚明白的事,能讲到一个小时或更多。有时候实在没有什么可记的,又不好意思表现出反感或不记录的情绪来,就拿着些废纸在那里乱画,有时候画一个开会人的模样,有时候画摆在桌子上的水壶,或者学着画美术字。别人发言的时候,或者也像老苏这样罗嗦的时候,老苏有一个特别的动作,也常常让我画在纸上:他摁灭烟头后,总会爬在会议桌上,眼睛盯着讲话的人,右手拿笔抵在桌子前缘,左手顶着面颊,把小指伸进嘴里咬着,让人看着好玩又反胃。因为他的手指甲总是留得好长,尤其是小指指甲,里边总是弄不干净的污垢。
   单位的改革一天天深入,和老苏配班子的其他人都换了,老苏也从教导员变成了书记,主任副主任都配成了下一辈。过去叽歪着老苏的老宁,也早成了另一个单位的头儿。我也进步了一下,有了和他平起平坐的级别,负责起单位的人事劳资政工工作了。从某个角度说,成了这些老同志们的上级。不是老苏不进步,而是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进,比他能的人都没地方呢。再说,上边领导换得也快,四五年变一茬,老乡走的走了,升的升了,没人提携,能又能怎样呢。不过也不完全。我的进步就没有什么后台,是因为我努力的结果。因为这些年里,我没少下功夫,单位的工作装在脑袋里,走路都在琢磨呢。自然,领导的赏识与认可,不可否认。那个时代总起来说风气还是很好的。我后来又升职了,一位大官当着我的面对属下标榜清廉:问问小于,他升职我抽过他一颗烟没有!确实,我总是挺木的。如果早些送给领导一条烟,或许升职能更早些。因为处长告诉我,提议让我升职有大半年了,领导说还是等一下,和另外单位的一位一起吧。
   老苏还是踏踏实实地在自己岗位上尽职。当然,我看出来他对我们这一拔年轻领导的不服与不习惯。在政治思想工作上,我在一次政工例会上明确提出教育要增强针对性,要备好课并且讲课时间限制在60分钟之内。总结工作要简短明确,不要形成一个放杂货的筐,什么都往里装。对于我的要求,老苏咬着手指头提出不同看法:几十年了都这样,这一改,我们这些老家伙不知道该怎么弄。备课写教案,不是我们能弄得了的。他很阴谋,试图拉着几位老同志一起起义。不过,老苏的谋略还是被现实打的粉碎。另一个单位的书记,也是他的老乡、民权籍的老吴给了我重要支持:我们也得跟上时代潮流。改革,就是改不适合的东西。我看讲课就得改。我建议科长到我们单位示范一下,给大家讲讲做好服务工作,提高两个效益的课题。现在一些营业员总是认为我老头是官,就摆出官架子服务,态度确实影响着质量,也影响了效益。听了老吴书记的讲,会场上议论纷纷,多数人明确支持改革,老苏一看大势已去,猪腰子脸变换着颜色,最后也表态,他解释自己的意思是结合实际,抓好教育:我不是不响应改革啊。
   老苏在单位是五六十人的家长,但是在家里,他却当不了家。他家的老王是他的家长。他不是没有争取过自己的权力,而是每次都在老王打滚撒孬的阵势中败将下来。利害的时候,老苏提出来要离婚。离就离,怕什么的。你把我怎么弄回来的,怎么弄回去。安排好我,还有孩子,随你的便。老王拉着老苏到我的办公室,非要让老苏立下字据。这一手,老苏并没有预料,所以只好拉着猪腰子脸坐着冒烟,一根接一根,地下满是烟头。只是说,老婆不讲理。娘们不讲理。还爱吃醋。咋啦,吃什么醋啦。你一遇娘们就拉不动腿,说你还错啦?这说的是啥。老苏老王的家乡话让我听着别有味道,像听豫剧一样过瘾,心里说:你们就多说说。说得啥,说你吃着碗里的,还瞅着锅里的,啥玩艺儿。瞧瞧,这老娘们,说的是人话吗。算了,你说咋就咋,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我看这样扯下去没完没了,再也没了听戏剧的心情:行了,老书记,还是和老王回去把事情都想好了再来。那能说几句就不过了呢。孩子们的意见,你们也去问好,还有家产,怎么处理,都商量好了再来。好吧,老王,你也别随便说老苏了。没有事实的话可不能乱说。老王不服:我可没有乱说。上次,他在酱油坊和那个娘们下班了还在一起说,粘粘糊糊那么长时间,我去找回来的。有什么事上班时间咋不到办公室办?哼,我早就知道这是个没良心的货。说着,老王就要哭。我连忙劝慰:你放心,老苏有事儿,我们一定弄清楚。决不会不管。好不容易把他们劝回去,没过两天,他们又在家里打了起来,老苏打电话让我们去处理一下。我只好拉着单位的保卫干事滕子和他们单位的女性徐副主任一起去处置。进到1961年建造的由筒子楼改造成的单元房里,黑阒阒的墙壁、乱糟糟的摆设,让人竟无法下脚。这老两口就在进门的小走道里撕扯着。老苏在外,老王在内。老王连哭带骂,不绝于耳,骂几句话,就会有一个物件飞到老苏的身上。不过,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是些拿商品“捆条”编的篮子,或是一把扫帚,连一个玻璃杯子都没有。一看就知道老王多么会过日子。我们冒着“枪林弹雨”走进来,老王就是个哭,说老苏如何王八蛋,还想不要自己,一定是看上了那个狐狸精。要离可以,先得由组织处理这一对狗男女。我的个妈呀,这是不要我活了啊。我为他生儿育女,我为他们老苏家老人养老送终,我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老王一下蹲到地上,像哭丧般嚎叫着,声泪俱下,悲伤欲绝。徐副主任递给老王一些餐巾纸,让她把眼泪擦擦,老王接过纸并不理睬,还是控诉着嚎。我就说,老王,如果你老这样,我们组织也不好管了。话刚说完,老王抹了一把眼睛就站起来:组织不管可不行,不能便宜了他们这对王八蛋。好,让组织处理,就听组织的。我们处理之前,再不许这样乱嚼乱骂。没有的事也让你嚷成有的了。老苏,离什么离。老王没有功劳有苦劳,孩子又那么争气,还想什么呢!老苏也不说话,几天没有刮的于茬白刷刷地栽在唇口之间,颤抖着:你看,老是这样闹,怎么过啊。怎么过,好好过呗。都找找自己的毛病,人家说的事情改一改,各自多做自我批评,尤其是苏书记。老王啊,你可不能乱说老苏。多少年了,老苏工作努力,作风正派,这都是得到公认的。他一个领导,职工找他解决问题,和女职工说说话,很正常的。能有什么事吗?再说,也别把你们老苏看得太有水平了嘛。一句话把滕子和徐副主任说得笑出声来。个头矮矮的徐副主任用她的杭州口音甜甜地说:是啊是啊,老王,书记和我们一起工作,我们帮你看着呢!老王面色缓和下来,那他怎么要和我离婚?是啊,苏书记,怎么能一有问题就离婚呢,老大不小的同志了,不能伤了人的心呢!好了好了,老苏,好好和老王交交心。再别说离婚的事了,儿女们都看着你们呢。老苏嘴唇嚅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我们走了,他送到外边:麻烦了。不讲理,没办法。
   此后,到是再没有听到过老苏闹离婚的事情。
   1990年代中期,小城进一步开放,单位进一步改革改制。老苏光荣地从书记位子退养,2000年前退休。我呢,也从单位调整到其他单位工作。所说他们几个老同志在退休之前找了一下领导,要求解决一个待遇,好在易地安置回去后不要太吃亏,结果没有办成。老苏闲下来没事,跟着老王干起了捡废品的活路。常常能在上下班的路上见到老苏,穿件过去单位发的工作服,戴顶猪腰子脸明星标志性的布帽子。有时候迎面见到了老苏就谦和地笑着打招呼:上班了?我也笑着回答上班了。有一阵不见了,问过去的同事,说老苏回老家去了,又说移交到郑州儿子那里了。他女儿是医院的军官,有时候见到了就问问,她说爹妈都好。我还以为,这一去,再也见不到了。想想也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大好年华都奉献给了戈壁滩,是到叶落归根安度晚年的时候了。
   真是没有想到,昨天晚上散步又见到了他老人家。老苏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摘下墨镜满面笑容,很热络地问我是不是还上班,孩子怎样家属怎样。过去没有太多亲切的感觉,离开时间长了一见,一说话一问候,我的心里也热乎乎的,像是见着了久别亲人般的。老苏这回没有戴帽子,猪腰子脸也出奇地白净了许多,一头银丝在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分手时看着他把墨镜架回鼻梁,像小伙子一样翻身蹬上车子往远处走去,就想,我到这个岁数要有老苏这个精神,就算富气了。
  
   2010年5月21日

共 6275 字 2 页 首页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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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老苏,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大好年华都奉献给了戈壁滩,最后终于得以叶落归根,安度晚年。一部很经典的人物传记,读后让人对老苏这个人物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仅给人以亲切的感觉,更让人肃然起敬。【编辑:上官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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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上官竹        2012-06-10 09:36:44
  细品佳作,问候作者,期待更多来稿。
联系QQ:1071086492
回复1 楼        文友:之中        2012-06-10 09:52:51
  感谢鼓励。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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