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散文】读周作人
鲁迅的弟弟叫周作人,鲁迅本人叫周树人。
一
兄弟俩的书我都喜欢读。我是从文革时期开始读鲁迅的,那时我十四五岁,是从读“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开始的,因为那年代除了《毛选》也就只有鲁迅了,也因为毛主席说:我和鲁迅的心是相通的。我的女儿出生那天遇上入冬的头一场雪,我便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雪婴”,其实,确有着对鲁迅的崇拜因素,因为鲁迅有个孩子叫海婴。“雪婴”,夫人说,“雪天的孩子,这个名字写出来似雅,可叫起来就很俗,英啊英啊地叫......”于是便没有叫开去,至今,我的女儿还是用的她的乳名:佳佳。读周作人却是近几年的事,过去,只知道他是个汉奸,却并不知道他的散文写得有多好。改革开放,周作人被解了禁,我的案头他的书便多了起来。昨晚,睡前,床灯下,又一次捧起了周作人。
他俩同是“五四”风潮的弄潮儿,有人说“在个性主义文学的形成过程中,周氏兄弟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鲁迅的杂文,周作人的散文,一个激烈,一个婉约;一个尖刻,一个敦厚;一个犀利,一个飘逸;一个笔下走雷,一个纸上描花;一个绝不宽恕,一个毫不抱怨,各自文笔,各领风骚。
比如,鲁迅写《狂人日记》:四千年了,“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的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都是‘吃人’!”“从来如此,便对么?”“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他要掀了这吃人的宴席,他呐喊:“救救孩子!”
比如,周作人写《新中国的女子》:如何的态度对于爱情和死?“这应当怎么做,她们自己会知道,我们不能说,我只能表示这样一个希望罢了。至于弹琴作画吟诗刺绣的小姐们,本来也是好的,不过那是天下太平时代的装饰品,正如一个霁红花瓶,我决不想敲破他,不过不是象现在中国这样的破落人家所该得起的,所以我不想颂扬。”“民国十五年大残杀之月末日,在北京书为被杀伤的诸女士纪念。”
周作人处世一是中庸,二是无为。这两条,成全了他的文章,毁了他的人。
文如其人,周作人写草木鱼虫,写喝茶,写饮酒,写《苦雨》也写《思想革命》。正如周作人在《自己的文章》中自我评判的那样:“实在是‘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耳,唯其无奈何,所以也就不必多自忧忧,只以婉而趣的态度对付之,所以谓闲适亦即是大幽默也。”他甚至写苍蝇,写过四篇......性格决定了命运,周作人最终做了汉奸,“七七事变”后,他留在北平,给日本人督办教育。文品即人品,从他的文字中可以读出,他就是做汉奸,也是个窝窝囊囊的汉奸。
二
五四退潮,鲁迅曾彷徨,周作人却幻灭。“不是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兄弟俩终于分道扬镳了,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一个进,一个退;一个斗,一个隐,一个成了“民族的魂”,一个堕落为“民族的罪人”。
作为兄长,鲁迅于弟还是很有些感情的,周作人从日本留学回来,是鲁迅接他到北京并推荐他入北大工作,后来,兄弟俩合伙买了一处院子,两家一起住。过去读鲁迅写的《风筝》,每读心里每每酸楚,当然,那是鲁迅写他的三弟周建人的,“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悲哀源于他早年毁过小弟的风筝,因为他觉得那是“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到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坠下去了。”
鲁迅在另一篇文里还说了另一件自认为对不起弟弟的事,就是“他去看望住院的弟弟时,曾经有过那种想法:万一弟弟死了,要由他——去为其养家。”当时周作人在避世养病。
鲁迅说:“我那么想,可真是混呢!”
周作人和鲁迅绝交,或是因为那个日本女人,1923年7月19日,周作人写了一张纸留给了大哥:“鲁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信写得平和,一如周作人本人,但字里行间,决裂的坚定,跃于纸上,鲁迅没有辩解什么,后来,携母及全家从八道湾的那院子搬了出去,就这样,四十年了的两兄弟相睨于墙反目为仇。信中的“过去的事不必再说”,是什么事,一些有关或略知的人都语焉不详。后来,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作了解释,“作人的妻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底里性的。她对于鲁迅,外貌恭顺,内怀忮忌。作人则心地糊涂,轻听妇人之言,不加体察。”为尊者讳?是不是这样,也不得而知。
三
国人论及古代四大奸相的书法,往往因人废字,实际上“字”并没有废。比如,时至今日,宋体仍然是应用最广的字体,它为汉字的普及、传播功不可没。你可知,宋体乃为南宋高宗一朝有名的奸相秦桧所创,按一般的习惯,这应叫“秦体”。但是,由于秦桧是奸臣,才把这种字体命名为宋体字。
因人废字不可取,所以说周作人的文章还是可读的,是要读的。
当然,非要从周作人的淡雅的文字里读出个“其悲悯情怀”来,为他的汉奸行为坐辨,是极为不妥的。周作人作《五十自寿诗》“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它(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多少有些“是佛总言家常事,活到苦处方为真”的意味。此诗被人发表之后,和者甚众,轰动一时。鲁迅因此发了一通感慨:“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众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击文字,此外近日亦无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人觉国之将亡,已在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
事情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人已盖棺定论,而如今,更有人在为周作人“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其实,早在《再谈油炸鬼》一文中,周作人就有放弃抵抗的准备了:“和比战难,战败仍不失为民族英雄,和成则是万古罪人。故主和是在更需要有政治的定见与道德的毅力也”。“我很反对思想奴隶统一化。”“秦桧的案,我认为都应该翻一下,稍微奠定思想自由的基础。”大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壮。那时,国人正在日本兵飞机的炸弹下流血和死亡。
四
李劼的自言自语——《周作人高在低处》有这样两段对话,“也是在北京,那晚是住在吴福辉家。当时,汪晖君恰好也住在附近,有一番聊天。彼此说到投机处,汪晖君告知一段往事。当初汪君从扬州师范考到北京就读时,其业师托他到其师祖、与吴梅齐名的词学大师龙榆生的坟上,上柱香。汪君找了很久,才找到了龙先生的女儿女婿;两位老人,住在一个很不起眼的院子里。在老人的指引底下,汪君遵嘱上坟焚香祭过之后,分手之际,老人突然叫住他,问道:现在你们年轻人,怎么看周作人先生?据汪君说,他当时就按已有的说法和定论,说了一番。老人非常感慨地叹了口气,说,将来,不知还会不会有人理解周作人先生。汪君转述完毕,也跟着叹了口气,说,自己当时年轻,不太懂事。言下之意,很后悔那么说。那时的汪君,还不是后来的新左人物。”
“还有就是文中提及的,在上海一位友人家里,与邓云湘老先生谈及周作人。区区当时的提问是:你们这代老人是怎么看周作人的?然后就是那个回答:知堂老人,一生,没做过坏事。邓老先生说完,区区暗中一阵惭愧。老先生‘知堂老人’四个字,就足以让区区无地自容。竟然在老先生面前直呼其名:周作人!”文人嘛。大家多喜欢周作人的恬淡闲适......或许爱他那不温不火的性格,典型的中国人的性格。
好博学深沉的文章!
十分欣赏,问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