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断章
多年前的那天,也有温暖的阳光。
曾经青春的面庞,怀着对未知的惶恐,即将走进那个已经神秘了许久的解剖室。
有一种味道,从老远飘了过来。那种味道,将我牵引到一个很大的房间。刺鼻的气味,铺天盖地般迎面而来。
突然,我有了将要窒息的恐慌。
在诺大的房间,我看到了大量同类的尸块,散漫地横陈在宽阔的解剖台上。
十八岁的人生,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在人间,竟有这样残忍的死亡。
后来,我知道那是福尔马林的味道。
后来,这种味道,伴随了我的一生。
有时它是真实的,有时它又是虚拟的,会从一个神秘的地方,幽灵一般,突然窜了出来。好像一直在对我提醒,纷繁的人世,其实,一直充满了死亡。
当然,在那一天,也并非第一次接触死亡。
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这样的事情,但接受的概念,却全没有“死”的字眼。大人们会说,谁“老”了,谁“睡着”了。因此,死亡于我,完全不需要惊慌。
七岁时,在外公的葬礼上,看到嚎啕大哭的母亲,未免感到疑惑。外公明明睡着了,何必要把他吵醒?
长大了,渐渐知道了什么是死亡,也知道了死亡原来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话题。
初二那年,大我几岁的表姐服毒自杀。听说时,还以为是个玩笑。
仿佛仍是昨天,我们还在一起玩耍。我手中的砖块,竟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准确地落在她的脑袋上。
然后,刚刚六岁的我,突然发出持续的尖叫。
不过,我的哭喊,并不是因为那殷红的血。而是自己瘦弱的屁股,被母亲的巴掌落下了印痕。
表姐死时,刚好十八岁。
在如花的年纪,为了抗拒一个包办的婚姻,从容赴死。
虽惨烈,却从不被家人原谅。
奶奶死的那年,我上高三。
没有人告诉我她的死讯,知道时,已是三个月之后。
奶奶死于一场大火,然而,她却没有在大火中涅磐重生。
奶奶毕竟不是凤凰。
奶奶死时,不过六十二岁,刚好可以叫做老人。她死于一场冲天大火,这场大火,应该由她自己亲手点燃。
二十多年来,我在无眠的夜里,每每揣想那团沸腾的烈焰,都会感觉彻骨的寒冷。
直到今天,我仍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叙述奶奶的一生。
她从什么地方来,又到了什么地方?
她是否记得?有这样一个孙子,二十多年后,在一个静静的夜晚,写下一些关于她的文字?
对于奶奶的死,我既没有眼泪,也从未哭出声音。
听到奶奶的死讯,我只是一下子变呆,久久无言。
尽管我知道,每个人都要面对死亡。但是,却从来没有料到,奶奶会选择这样惨烈的方式。让她的后人,欲说还休。
然而,奶奶却这样做了。
我不明白,她在那样一个夜晚,是怀着怎样的绝望,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从那时起,我总是拒绝一切关于火的记忆。我恍惚看到,一个生命,在烈火中很快地化作一股轻烟,隐身于无边的黑暗。
奶奶毕竟不是凤凰。
当我从青春的癫狂,一步步走向今天。当我终于可以冷静地坐在这里,还原奶奶生前的样子。我的大脑,仍然不时地出现空白,眼前浮现的,仍旧是一团恐怖的烈焰。
我总是看见,在那耀眼的火光中奶奶决绝的表情,没有挣扎,甚至,也没有对尘世的留恋。
奶奶死于自焚。
后来,知道了一种关于死亡的描述。奶奶的死,属于“非正常死亡”。
今天,我不得不承认,奶奶的确死于自杀。她用最后的燃烧诠释了自己的刚烈。
三十五岁那年的奶奶,在二十八天的时间失去了丈夫、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四位亲人死于同样原因:饥饿。
爷爷弥留之际,对奶奶说,带着孩子们逃命去吧。倔强的奶奶不听,她要留在故土。当悲剧接连发生,当长子被迫逃亡,当谣言接连传来,说长子倒毙在某段路上,奶奶哭瞎了一只眼睛。
然后,奶奶被迫远走他乡。
再嫁后的奶奶并不幸福。
几年后,丈夫留下她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撒手而去。重新组建的家庭再次破碎。
这时,奶奶已没有眼泪。
人的一生,该历经多少苦难,才能完成生命的轮回?
当两个叔叔最终长大成人,当年迈的奶奶被疾病纠缠。生,是否已成为更加锐利的痛?死,是否才可以跨越幸福之门?
今年,第一次踏青,却是在清明节。
一个注定忧伤的日子。
桃花开罢了,金黄的油菜花也即将败去了。这个春天,出来的实在是太晚了。
一直窝在城里,一直在自己的商店里画地为牢,纵有一万次出去走走的冲动,也最终淹没在无边的琐事中。
一直渴望回家,却并没有回到故乡,类似的场景又一次重演。
在家的父亲,想必又要开骂了。
的确,一直忘了祖宗,忘了老家还有一片祖坟,在这个季节,也该芳草青青。却不见后人,携儿带女,敬上一炷香。
没有见过爷爷,几十年的人生,从不曾亲口吐出爷爷这两个字眼。
这个早逝的老人,在我的心里,还依然陌生。孤独的爷爷,已经静静地躺在那片祖坟,熬过了五十年的漫漫岁月。
在他饿死后,被迫改嫁的奶奶,也故去二十四年了。
曾经的夫妻,在天堂里不知该如何重逢。
眨眼间,外婆也故去两年多了。
她在前年的冬天安详辞世,享年九十岁。如果不去细想,总以为她还活着。这个目不识丁、却生性豁达的老人,仿佛可以永远活下去,没有终点。
外婆去时,大雪纷飞,给我留下的,却是洁白的温暖。这个一生清爽整洁的老人,选择了一场瑞雪来给自己送行,没有悲伤。
外婆生前,唯一的担忧,就是到了那边,外公是否能认出她来。外公死于一九七五年,那年,外婆才五十七岁,仍是满头青丝,步履矫健。
外婆并不像同龄人那样也裹着一双小脚,这个出生于湖北洪湖,在渔船上长大的女子,少女时代并不十分温顺。她总是偷偷解开那裹得紧紧的缠脚布,希望自己能有轻灵的步伐。
我上高中时,年近七十的外婆,仍喜欢坐在院子里梳理那一头黑黑的长发。有时,她会大笑着说:“我都活成妖精了,老天也不赏给一根白头发。”
外婆其实爱美,她的笑容里写满了骄傲。
幼年时,病榻上的外公,给我留下的,是一个非常模糊的影子。
即使在他的葬礼上,当滂沱的大雨,混杂着亲人的泪水,一齐长流时,我仍然以为,他不过是睡着了。
外公于我,一直是一个传说。
他是个孤儿,年幼时被寄养在寺庙,因受不了责骂,在长大后偷跑。当流浪到小镇时,已经成为英俊挺拔的铮铮铁汉。
那时的小镇,繁华似梦。唐河、毗河和泌阳河三条河流,在此交汇,水运发达,商贾云集。
外公在小镇经营着一个果子铺,生意兴隆。至于他和来自洪湖的外婆怎样相识,原因一直成谜。
无论我们怎样提及这个问题,外婆总是将话题巧妙地引开,滴水不漏。
外婆在世时很少提到外公,即使偶尔提到,也是笑骂一句:“那个死鬼,不知道享福,早早就去那一间了。”
然后,是罕见的沉默。
外公一生勤奋,广置家产,却在悲愤中离世,空留一生长叹。
小镇解放时,外公将家产悉数捐献,积极入党。却在文革中被错划为右派,受尽凌辱,最后忧郁成疾,终于不治。
外公晚年,疼惜小儿。那次,我砸破了表姐的脑袋,被母亲责打时,重病中的外公仍然用微弱的气息,喝令母亲住手。
外公说,这小子灵秀,别打坏了他。
这是七岁的我,记住外公说的唯一一句话。
外婆去世前一年,我带着女儿去看她。
满头银丝的外婆,已经是风烛残年。她拖着羸弱的身躯,还在坚持做着家务。
外婆的晚年,一直守在大舅家。她的后半生,牵挂的最多的就是大舅。大舅务农,日子过得拮据,因而更让外婆操心。至于在远方做官的二舅,生活舒适,外婆自然无需担忧。
那一年,满头银丝的外婆开始念叨外公。
她会突然说:“等我去了那一间,那死鬼还能认得我吗?”外婆一直把“死”叫“去那一间”。
大舅安慰她:“我们可不想让您走,让他再等几年吧。”
就这样,早早离世的外公又等了一年。
前年冬天,外婆终于要走了。
临去的前几天,我去看她时,她已不能说话。我紧握她的双手,大声地对她说着我的名字。
外婆用力睁大了眼,有泪从眼角溢出。
我知道,我们已经留不住她。
此时,早逝的外公在“那一间”已经等了她整整三十三年。
几天后,外婆平静地去了。
她去时,雪花飞舞,天寒地冻。
在另一个世界的外公,想必早已张开温暖的臂膀,迎接着她的到来。他们的重逢,该是喜悦的重逢。
外婆走了,身后留下的是温暖的洁白。
作者写作时这份气定神闲,很吸引人。
文字间缭绕着岁月的清冷,却如雪洗的阳光,闪耀着纯洁的光芒。
散文就应当这样才好,文笔随思想而游弋,不必频频回头多虑。等到停笔之时,身后已然旖旎出一派风景。
死亡的黑与冷,生命的白与热,交汇在一起,形成一种名叫岁月的性寒味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