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翠萍(小说)
一
翠萍的妈叫俞春霞,翠萍的爹大名叫李金德,可沙河村的男女老少都叫他“狼”,也许是“郎”或者别的字吧。狼这名字是他娘给取的,爹妈大字不识一个,听着这孩子哭声响亮,喝起来奶也恶忽忽的,脑筋一转就取了个狼名。老人们心里另有一个讲究,那年月孩子夭折的多,起个恶名好养活。于是满村里狼呀狼的就传开了名。
狼是好养活了,可是他爹却短命了。狼长到四岁那年,赶上共和国三年自然灾害。狼爹跟着村里几个男人们西去二十里外的白石岭上打石头挣钱,天傍黑收工的时候又累又饿的狼爹打起来盹,一脚踩了空,跌进石塘里,正好头撞在石头上,当场就丧了命。从此,狼与娘相依为命,狼也就成了娘的独子。
狼长到四十岁上,还是光棍。狼家里太穷了。狼没读过一天书,但狼不笨。庄稼活到他手里都做得像模像样,但是狼就爱躺树下凉快;七八岁上狼用泥整出来的狗啊猫的,就一副活灵活现的神气;十一二岁的狼用高梁秸子劈劈划划插出的犁、耙、蚂蚱、公鸡的,就让那些老头们直惊奇;八十年代自行车一流行到农村,狼还买不起,只是跟在人屁股后看车花。但是当别人的车子坏了时,他相摸相摸,就能修得好。所以后来随着自行车在村里的普及,狼也就自然得置办了工具零件的干上了修理工这行。就凭这手艺,狼就能挣上娘吃的,地里庄稼是从来没有好收成的。后来别人也修车了,但是狼的手艺还是高人一筹,比如有时候一辆车子的轴承不好使了,经常在别人手里得换成套,而在狼手里,却只用一些旧零件重新组合一下安上,一样好骑。因此狼修车比别人便宜。但是别人发了小财,盖上房子娶了媳妇,狼却还是和娘偎在两间破草房里。这一切,谁都明白,就是因为狼懒而且馋。
狼喜欢喝酒,吃肉,狼不喜欢劳动,狼喜欢听好听的,奉承他手艺高的话。
村民们想让他修车,又愁着让他修。人家推着车子上他家时,他多数时候在吃喝或睡玩。一身油亮的肥膘子黑乎乎的,透着的却是懒散无力。
比如想修车的人要是这样说:“大兄弟,我这车子昨天从老丈人家来的路上坏了,路过北庄的王行仁那里,他说要换个***的,得掏六七块呢。我寻思只要找你,用不着换的,我就一路推回来了。你看看是吧?”狼就会一咕碌爬起来,多数时候一两块钱的工夫钱,捣鼓捣鼓就好了。狼补过的胎,其它地方都老了透气了,他补的补丁那里还是结结实实的。
要是来人默默地推来,说“大兄弟,这车**地方坏了,你给看看啊!”狼常会说,“你放这儿吧,明晌来推。”任凭你有多急的事,不好说,他不会立马给你修。你不修,那推北庄王行仁那里吧,他继续睡他的觉。
要是赶上他喝空吃空、手头没钱的时候,他也许会马上坐起来给你处理。
近些年摩托车电动车的普及,修自行车的活越来越少了。狼又钻研会了一门手艺:电焊。篷防震床、焊三轮车篷、焊耕地用的小犁头、焊个镐、改装水泵……只要村民们常用的粗铁家什,他都能做得比别人的漂亮耐用。所以,他的日子始终是这样,穷不倒,富不了。那一身的肥膘,也是不增不减的经年保持着。
狼在四十一岁的那年冬天才娶到媳妇俞春霞,次年秋天生了个女儿,就是本文的主人公——翠萍。
俞春霞是东北一个小县城长大的姑娘,当年跟狼一进沙河村的时候,可是轰动一时。为什么?漂亮。
我想若是她不傻,她的样子几乎可以称得上花容月貌了。她二十七岁的那年,我是初次见她。她对着我友善的傻呵呵地笑着,我细瞅了瞅,一阵吃惊:这个傻子穿得如此邋遢,可那皮肤却还是白里透红、细致如婴儿。长长的脸盘,尖尖的下巴,大概就是传说中标准的瓜子脸儿了。浓眉大眼睛,双眼皮儿,眼仁乌黑,周遭是两汪泉水一般的透明。只是缺乏它自己的神采,没有光辉。鼻梁高高长长的似一道挺拔的山梁,鼻尖处又柔和起来。嘴巴如婴儿般的红色,形状与脸相互映衬的恰到好处,只是缺乏滋润。一米七二的个头,身材不能用臃肿来形容的,比例严重失了形的样子。从腰到大腿这一段足有一搂粗,而肩还能看出其柳肩的影子。脚掌大大的如男人般行走在街上,一摆一摆,左摇右晃。
我回家后问婆婆,那是谁呀?看样子应该挺漂亮个人,就是太可惜了那傻气。婆婆说:“她乍来的时候可是个俊人呢!杨柳细腰的,桃花皮色,穿得也干净。生完孩子,日子过得不好,才成了这个样子的。”接着和我讲起来春霞的来头:
俞春霞老家是五十里外的七星村,她打小随闯荡东北的父母生活,在黑龙江长大。父母都是在外混得不错的,在黑龙江一个小城里做点生意安了家,还一个儿子当年都是大学生了。十七岁那年正读高中时因在外面被恶人糟塌了,巨大的惊吓使她从那就邪了。书不能再读了,二十一岁那年随父母回老家探亲,恰好一个亲戚与狼相熟,作了媒。岳父母跟到家里看了看,“青年人”长得身强力壮,虽穷点岁数大点,可有个手艺总归能养活这个傻女儿。这样的家庭里,应该能对女儿疼惜宽容着点。就答应了亲事。条件是在他们离开前的这一个月里,都把草房拆换成瓦房。狼为了娶这个俊媳妇,真就一个月里盖上瓦房。岳父母看着女儿成了亲,放心的走了。
这个傻美人俞春霞,第二年秋天就为狼生下了一个小美人翠萍。
二
翠萍长到一岁多的时候,就越来越显露出俞春霞未傻前的基因作用来。漂亮,还聪明乖巧。打坐完月子,俞春霞便抱着她成天满大街的乱串着玩。说是逗孩子,自己却时常笑得呵呵银铃一样,有时候也会唱些歌儿来哄孩子开心,也还是脱不了的傻音调。狼娘,也就是多年守寡终于熬升了级的翠萍的奶奶,是很少照顾翠萍的,她能做傻媳妇做不了的农活和家务。狼还是同从前一样,抱着铁饭碗一样的手艺,却永远过着比人穷的日子。
这一年秋天刚走的时候,俞春霞的父母来看望女儿和外孙女。他们如何的心情,我不得而知了。听说只是住了两天就回去了。这一去,再没来过。
日子也就这样一点一滴的越流越远,一去不回。
俞春霞生过孩子后也发了福,杨柳细腰被水桶腰代替,桃花肤色其实依旧,却时常被尘灰污垢遮了脸。衣服从不用买,都是邻居街舍的人们送的,到她手里,也就再也见不着原色。狼和她娘也开始越来越不拿春霞做人待了,打骂开始越来越成为家常事。理由只是:她老大个人了,总是做些气人的事。比如把没吃完的好好的饭菜倒了喂鸡,把锅烧淌了,阴天的时候把被子抱到外面晒上结果被淋湿了……挨打的时候,她也哭,可是等伤还没好,不疼了她就又破啼为笑。
而让人可喜的是,翠萍一年聪明上一年,一点没有受她妈的傻气传染。到了六岁上,狼把翠萍送进了村里的小学。这一年,我认识的她们娘俩。
翠萍读起书来,与她爹狼小时候捉磨起那些小玩艺来一样,天赋自得,成绩斐然。几年下来,奖状就贴得小屋子满墙。
可翠萍非常不爱说话,有事了,就到婶子大娘面前说一声。没事了,走到哪里都是安安静静。而邻居们说,翠萍和她傻妈有话说呢。没事的时候,和春霞说说笑笑,笑声传得三户两院的都有耳闻。家里有好吃的,翠萍偷偷留给妈一点,爹和奶奶老为这个骂她说她也傻了,但是却很少打她。爹打妈的时候,翠萍就在一边哭,她没有能力保护妈,连奶奶也时常坐在一边挑拨儿子“就得打她,没记性,连猪狗都不如,白养活了。”所以她不明白,是不是妈这样的傻子就是生来该打的命?邻居也听得清楚,但是没有人来拉,翠萍就不敢起意去找人家帮忙了。她只能过后,用自己的陪伴让妈高兴。
翠萍读到三年级的时候,村里给狼和春霞发了二胎娃娃证。就是可以生第二个孩子了。狼有一年多没打春霞,他盼着春霞再为他生个儿子。他娘说这才不枉白养活了这傻子一场。
第二年春天,春霞怀上了孩子。家里两个月才发现,没过一个月,掉了。
十月里,又怀上了一个,结局依旧如初。狼就又开始时常打她。狼娘在旁边加的伴音越来越难听了,“以前还当你是个女人,能作个女人用。这回我看你要连母鸡也不如了,养你做什么用呢?”翠萍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还是不语的哭,但是已躲得远远的,在一个角落里。
打那以后,狼和母亲开始给原本饭量很大的春霞减了饭量。常常不给她吃饱。在外面,遇上小孩子们吃剩下的零食水果扔在路边的,她会拣了吃。但是她从来没让孩子们害怕过。有的孩子有时会背着大人偷偷故意扔点东西给她吃。她从未拿过谁的东西,哪怕一点吃的喝的、一点穿的玩的。她来到沙河村就是个傻子,却没有像有的傻子那样吓唬孩子,骂人过,就是连脏话都没出过口。所以,也从不见过孩子们追在她屁股后嘲笑或模仿她过。孩子和傻子,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是有相通之处的,他们的相爱是相互的,他们的尊重也是相互的。
俞春霞最终没生下个儿子来。慢慢的消瘦了,只有屁股还是宽宽的,走起路来还是那样左摇右摆,迈着硕大的步子,一步一步......脸庞开始瘦削了起来,有时候开始染上黄色,说起话来高兴起来,红晕会在脸颊上一闪而过。村里的媳妇婆子们传说她慢慢绝了经了,才三十二岁的年龄。
第二年,翠萍读初中了。从村里的小学,到镇上的中学去了。每个周末才得回来一次家。
翠萍临离家的时候,最不放心的就是她妈了。妈越来越瘦了,以后她不能天天在跟前,奶奶和爹不给她吃饭和打她的时候,她看不见了,没人心疼了。翠萍还是安安静静,不声不语,什么也没有和奶奶及爹说。她知道,说了也没用处。
三
读了初中,翠萍的成绩还是一样的出色。到了新学校,翠萍还是一样的不爱说话。
老师们都知道她的家庭情况,都喜爱这个漂亮、安静、成绩出色的孩子。班主任庞老师和教语文的曾老师还常常给她生活上的照顾:为她买份菜吃,帮她拆洗被罩,帮她缝缝衣服什么的。她通常只会说一声“谢谢”就不再说别的了。
有时候,翠萍一个人会出神,想念妈,流会子眼泪。当然,这只能是无人在跟前的时候。一个人的时候,她可以看书,可以想心事,可以自己洗洗衣服。她一般不和同学们那样在一起疯玩。一则她没有玩的资本,别人买的小玩艺她都没钱买,甚至有时叫不上名来。二则她吃的穿的都与别人差一大块,她怕人看不起自己。三则她想尽可能少一个人知道她的傻妈妈,她的不知道算不算坏的爹和奶奶。
真的,翠萍不知道,自己到底恨不恨爹和奶奶。爹干活挣钱养活着全家,供她上学。奶奶烧火做饭洗衣的,也常常很累。奶奶老了,都七十五岁了。但是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还是常常留给她。但是,他们对妈,却连对家里的鸡狗都不如。鸡狗,尚能饱腹;翠萍的妈,却不能。有时候,妈犯了错误,奶奶还会将她锁起来一两天呢。这都是翠萍离家以后的事了,也是奶奶亲自和她说的。奶奶说这话时,她真有些恨奶奶。
寒冬来了,狼因为最近被同村的几个男人邀了一起去城里做一宗工程里的焊工活,个把多月才回家看看。
这个星期一的早晨,翠萍早早起了床。她坐桌前吃着清水面,娘安静地坐旁边看着,眼里带着笑意。这个眼神,翠萍从记事起就刻在了心里。这个时刻,翠萍觉得妈一点不傻,与别的孩子的妈是一样的。
放下碗筷,翠萍与每个星期一一样的心生犹豫。天这么冷了,别人都穿上了小袄,妈还是那件三婶子两年前给的红风衣,几处绽了线。脚上拖着个小嫂子送的棉拖,连袜子也没一双。奶奶说了“她那样的人,要个袜子做什么,你看她知道冷热吗?我快八十的人了,还得天天给她洗袜子?”
奶奶已经开始催了“丫头不快些走,一会子要迟到了老师不罚站?十五六里的路呢!你再看她,她也精悉不了了。”奶奶已将三天的煎饼,另外还有十斤麦子给翠萍封上了自行车后座。这是她一周的干粮,余下的麦子下周继续用。她赶上读书已不用交学费的好年月,就是如此,若不是老师盯得紧、劝得紧,奶奶也不想让她读下去了。奶奶来回的叨咕:“我好八十的人了,你就是考个女状元出来,我也沾不上什么光了。眼看着一天天的眼都花了,你妈又什么事都不能做。你洗衣做饭的也能用了,上了这六七年学,到哪也迷糊不了你,还不就行了吗?考个大学,一年万把的学费,到时谁给你出?”
“这不用你急的,奶奶。老师说只要成绩好,什么事都有人操心。北庄的王蒙蒙今年不就上成了大学吗?有贷款的,我自己还就行了。”翠萍也这样和奶奶说过多少回了,奶奶却好像老是忘记。这些子话也是庞老师告诉她的,让她别想太多好好学习就成。她心里感激庞老师,有时候她想,是不是庞老师给她的感觉,就是人家的妈妈对女儿的感觉一样的呢?她从没对庞老师这样掏心的说过,她开不了口。她经常想,等我真要上完了大学,我会像惦记自己妈一样惦记庞老师的。
推上车子,翠萍消失在茫茫寒气里。背后还是一样的送行眼神,那是俞春霞的。翠萍从不敢回头看,她怕自己的泪珠会掉下来。
星期五的课上到第二节时,她正心下里高兴,又快回家了。不知道妈这几天怎么样了?
班主任庞老师从外面进到教室来,对正上课的曾老师点了点头,曾老师停了下来。庞老师说“李翠萍,你出来一下儿”。翠萍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小心翼翼的站起来走出教室,抬起来头来看见同村的德平大叔也在。正诧异,庞老师一脸凝重的告诉她“翠萍啊,你家里有些事,你大叔来带你回家的。无论什么事,你处理好了尽快回来上课,记着啊,你不能下学的。”“行,那我走了庞老师。”翠萍说完就随大叔上了路。大叔说“你妈病了,挺重的。”翠萍心里一沉,眼泪就流了满脸,她没哭出声。
呵呵,你怎么能知道我发了这篇文字呢?请教一下,我怎么也能看到你在江山的文字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