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散文】飘
很多年了,每次在梦里醒来,都需要迷惑半天,才能弄明白,自己到底睡在什么地方。
每次,都要习惯地去仰望星空,希望找到记忆里的星光。而眼前,总是黑漆漆的一团。那个睁大眼睛茫然寻找的人,就是现实中的自己,一个经常忧郁着的,几乎没有睡眠的男人。
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一直在眼前晃动,曾经纯真的双眸,喜欢眺望浩瀚的星空。那个少年,在夏天的夜晚,喜欢跟着父亲,睡在野外的麦场上,在大人们的谈笑中,缓缓地进入香甜的梦乡。
有清凉的夜风习习吹来,捎带着有田野浓郁芬芳的气息;有多情的虫子在耳边唱歌,萦绕着诉说不尽的欢畅;有绚丽的流星不停地划过夜空,暗示着一个个美丽生命的终结。
当然,也有潮湿的露水,打湿了明快的心情;也有驱赶不尽的蚊子,纠缠着难以言说的烦恼;也有突兀而至的暴雨,骤然惊醒少年斑斓多彩的美梦。
在炎热的夏天,少年时的自己,还喜欢睡在高大的桑葚树上,喜欢用那柔软的枝条,编织一张舒适的小床。当受到父亲的责骂后,一个人躲在那里,伸手摘着那酸甜的桑葚,慢慢地为自己疗伤。
在沉闷的午后,也喜欢睡在河沟边的楝树上,那层层交织的树杈,是另一张凉爽的小床。还曾经因为那脆弱的断裂,摔到河沟的污泥里,在惊醒自己美梦的同时,惊飞了一树胆小的蝉儿,慌乱地扑向远方。
终于,慢慢长大了。当离开了家乡,去远方求学,在温暖的日子里,仍然喜欢睡在学校的操场上。年青时的自己,固执地喜欢那种空旷的氛围,喜欢对着满天的繁星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语。
记不清有多少次了,灰暗的青春,总是将苦涩的记忆,爱情的烦恼,告知同样灰暗的夜空。在那样的一段时光,快乐早就与我绝缘。因为,残酷的现实,在入学的那一刻,如同当头的一桶凉水,已经浇灭了所有的梦想。那同样闪烁的星星们,也因为自己灰暗的心态,抹上了阴郁而暧昧的色彩,再也无法释放应有的光芒。
不喜欢睡在宿舍里,和室友们喧闹不休。几年的时间,总要想法溜出那个看似热闹的空间。天冷的时候,喜欢溜出校园,在野外徘徊。喜欢在校园外的荒野上奔跑,喜欢将自己裹进那无边的黑暗里,肆意流出青春的泪水。
那时的自己,就是一个漫无目的的游魂,总是渴望在一个值得惊喜的刹那,变作盐碱地上的一株野草,完全融入那荒凉的原野,从此,再也不需要寻找自我。
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跟着解剖老师练长跑。老师很年轻,是前两届留校的学生,他对我很好,当听我说在宿舍睡不好时,就给了我他办公室的钥匙。于是,我在那个学校,第一次拥有了自己单独的空间。从此,在天冷的时候,我很少回到宿舍,开始睡在解剖实验室的休息室里,与尸体为伴。
那是一段相当清寂难捱的时光,漫长而又忧伤,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在无眠的夜里,我经常在宽阔的解剖台上,触摸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在那些冰冷的触摸中,去体会另外的,也是我所永远不能还原的存在。那些躺在这里的,曾经也像我一样生活过的人们,究竟为了什么,要与我结缘,以一种永恒的沉默,来陪伴我,度过落寞的青春时光。
也不止一次,在睡梦里惊醒。做过很多那样的梦,自己被人狠狠地钉入棺材里,甚至可以清晰的听到,那钉锤咚咚的声响。终于带着些许的不舍,用最后微弱的声音,呼喊着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而她,那个自己一直深爱着的人,于我,就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始终没有应答。
当然,也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就躺在那解剖台上,和我所触摸过的那些冰凉的尸块,一起沉默。也梦见有一双温暖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自己那僵硬的残缺。那时的我,已经没有了眼睛,看不到是否也有晶莹的泪滴,在她明净的双眸里旋转。我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盼望着,那触碰的刹那,会成为永远。
毕业了,那一年,也就是1989年,发生了太多难以预料的安排。当校方在最后的时候,撕毁了关于我留校的承诺。当我匆匆逃出校园,开始漫无目的地在社会上游走,才发现这个广阔的舞台,竟然没有自己可以扮演的角色。
流浪的日子,单调得近乎苍白。候车室里的长椅上,火车站前的广场上,街心花园的草地上,马路边的空地上,所有这些可以放下一个身子的地方,铺上一张报纸,就是流浪者安歇的睡床。
曾经,因为陌生人对自己一席关切的谈话,错过了站点,游走到十堰的站台,再笑一笑,原路返回。曾经,在宜昌的街头,在睡梦中,被下了夜班的女工无意踢醒,在相互的惊恐中大笑不止。
曾经,灰头灰脸地出现在十几年未曾谋面的舅舅面前,让他的嘴巴大大张开,久久不能合拢。而年青的自己,只是没心没肺地冲着他一个劲地傻笑,却故意一言不发。那时,还算年轻的舅舅,怎么也没有想到站在他面前的流浪汉,这个被他的同事唤作他弟弟的人,就是传说中的外甥。
洛阳,开封,西安这些历史的古都;苏州,杭州这些人间的天堂,上海,北京这些繁华的都市,都被那个游离着的灵魂,那个在郁闷中奔走的庄明,统统打上流浪的标签,封存在发黄的日记。
从不喜欢城市的夜空,不喜欢那灰蒙蒙的一团,那些没有满天繁星的夜空,不是睡觉的地方。也不喜欢城市里的霓虹,不喜欢这些貌似温暖的灯光,无情地闪烁着人间的冷漠。
为了所谓的分配,经过了数十次的奔波,终于,在和掌管着我命运的那个人大吵一通后,为自己找到一个高尚的理由:支援山区。
于是,在那年的金秋,在稻穗飘香的时节,我飘到了自己的天堂。
这里是山区,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许多年后,因为旅游开发的需要,这里被叫做淮源。尽管,经过二十几年的变迁,这里仍有原始的森林,清澈的河水,以及,亘古不变的山峦。八年前,我结束了流浪,重回这个相对原始的地方,只想找回那一方净土,来安放骚动的灵魂。
直到今天,还清晰地记得。当初的那个自己,那个二十一岁的年青人,还像一个单纯透明的孩子,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飘进了淮河之源。同自己一起飘来的,还有一个篮球,和一捆舍不得扔掉的书。
上班了,稳定的工作,稳定的薪水,却并不能稳住一个流浪的灵魂。
不喜欢医院的工作,不喜欢病房里的味道,更不喜欢睡在急诊室的二楼,和那一群新分来的学生住在一起,听那楼下不停地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所有这些人间的痛苦,这些不能因为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的生死离别,都在摧残着自己敏感的神经。
也因为这份柔弱,不忍去做一名医生,只有到一个封闭的办公室里,整理一些尘封的档案。就这样,有四年的时间,在静默中和那些掩埋许久的纸张一起迅速衰老。
当然,也有很多闲暇的时光,而陪伴自己的,也只有那些古老的书籍,以及那些在书里生活的遥远岁月里的先贤。喜欢和那些古人说话,喜欢用另一种语言,书写自己的沉默。而这些语言,永远与医学无关。
读累的时候,心会飘到了山里,飘到那青翠的密林里,飘到那清幽淡雅的野菊上,然后,随着那逐水飘零的花儿,飘向大山的外面。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始终很精彩,而这种精彩,好像与自己一直很遥远。
在急诊室的二楼住了半年后,和另外一个同事搬到了职工宿舍。17平方米的空间,是我俩共同的窝。吃喝拉撒睡,所有人生的种种事宜,都要在这个空间里来完成。
于是,更多的时候,仍是躲在同样窄小的办公室里。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只要不下雨,就睡在办公室的楼顶上。月光清凉的夜晚,站在楼顶,可以望见不远处青黛的群山,在夜色中,那安静的群山,用隐隐约约的幻影,与自己一起静默。
那时的自己,就在这静默中,任凭匆匆的日子,轻轻划过青春的面庞。而从来不去想,去用什么方法,来抓住这些,从指缝间偷偷溜走的时光。
春天,在楼顶的周围,盛开着满树的桐花,这些热烈奔放的花儿,并没有用持续的芬芳,固定住一个飘动的灵魂。它们只能用最后的飘落,和我这个飘,一起谱写着一曲关于青春的挽歌。
夏天,围绕着楼顶的,是那钻天的白杨,那沙沙作响的叶子,在夜风中招摇。这种鼓噪的喧闹,与那房顶油毡上腾起的热浪一起,搅起无眠的夜晚。在这样的夜晚,只有眺望星空,在长久的静默中,用另一个浩渺无边的世界,将自己完全淹没。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少年。因为,每当躺在那灿烂的星空下,我往往忘记了,自己是睡在什么地方。仿佛任何可以仰望星空地方,都是自己的家。
一年后,同事结婚,自己也分到了一间宿舍。同样的17个平方米,却是自己单独的空间。这个不大的窝,在医院职工宿舍的最后一排。打开后窗,是宁静和美的稻田,500米外,是一个青青的山坡。而在山坡的下面,则是奔腾千年,不舍昼夜的淮河。
终于,在上班一年半之后,有了一个安静的所在。喜欢整天大开着窗户,看那绿油油的秧苗,呼吸着清香的气息,听那田间欢快的蛙鸣。在夏日的午后,喜欢翻过医院的院墙,跑向不远处的淮河,将那难耐的炎热,扔进清凉的河水。
终于,睡在了自己的窝,终于,在田园的包围下,有一个酣畅的美梦。这样的美梦,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两年。
而梦的惊醒,却是因为生计的问题,更具体地说,是因为吃饭这个活命的基本需求。直到今天,我仍然不喜欢做饭,也可以说,我从来就没有做过饭。
在上班的日子里,医院有一个简陋的职工食堂。在那个黑黢黢的老房子,住着一个做饭的老人,说他老,是他比我大。当时的我,长着一张娃娃脸,和很多比我稍微大点的男人,都得叫叔。这个被我叫做魏叔的师傅,几乎收取了我四年的工资。
每到开饭的时间,我都在他那打饭,打饭不用现金,只是在他准备的小本子上记账。我记账时,他从来不看,而自己,也从来不会因此少写一点。在那个年代,好像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因为记账的问题引起过什么纠纷。
刚上班的时候,每月的工资加奖金,不过百十块钱,但每月结账的时候,还有一点节余。到了1992年,涨了工资后,却开始入不敷出。那时的自己,从来没有想过通货膨胀的问题。我只是在想,已经过了二十三岁了,难道还在长高?可是,自己的饭量并没有增加,食堂里几年里一成不变的食谱,我不用掐着指头,就能倒背如流。
后来,到结账的时候,总算弄明白了,原来是饭菜涨价了。这种物价的上涨,从那年开始,直到今天,似乎还没有停止的意思。这种不停的增长,总是触动着一些低收入人群敏感的神经。
熬到了1994年,我那咕咕作响的肚子,终于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粉碎了我的静默。让我在那年的春天,重新飘到了都市,去为生计而奔波。
在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我和那些古书里的先贤们匆匆告别,一同告别的,还有那些焚毁的书信与积攒许久的文字。那时的我,已经在岁月的沧桑中明白,那些蘸着泪水写就的文字,并不能给咕咕作响的肚子,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就是飘,飘就是我,而我,则是那个一直飘着的庄明。现在的庄明,仍然就是那个游离于乡村和都市的游子,一个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徘徊的追梦之人。
1994年的郑州,还是一个自行车的王国。我飘到这个王国,有一个充足的自欺欺人的理由。我不敢明确地辞掉工作,我得给我的父亲,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是我们那个偏僻的乡村,建国后第一个因为考学而跳出农门的人。就是因为这个第一,我不想给父亲带来更多的伤害,不想让他成为乡亲们的笑柄:原来他那个引以为豪的儿子,却因为咕咕作响的肚子,选择了逃脱。
我飘到了郑州,在河南医科大学一附院进修。这个在河南享有盛名的医院,也是1989年我毕业实习的地方。当然,现在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在2000年,这个医院就已经并入了郑州大学,改名为郑大一附院。而我,也在2000年,又一次进入了郑州大学众多学院里的一个,再一次飘回了校园。所有这些求学的岁月,连在一起,是一个漫长的艰难时光。
1994年,在一附院,我进修的不是医学。我在医学边缘的边缘,学习医疗器械维修。这段残酷的经历,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亦真亦幻。多年前学医的困惑,再一次在矛盾的纠结中重演。我以文科的脑袋继续与理科的思维对撞,只为了能给家人一个合理的交待。
但是,这种对撞,尚不是最大的难题。那时的我,最大的难题,仍旧是那个咕咕作响的肚子。为了填饱肚子,在学习之余,需要想尽了一切办法去挣钱。那时的自己,根本不好意思向父亲张嘴要钱。在老家,我一直的他的骄傲。我必须为父亲,同时也是为自己,延续这种虚假的骄傲。
也是在那一年,第一次对长沙这个城市,有了亲切的感觉。当年的长沙,有一个方圆化工厂。这个工厂生产的一种自动补胎魔液,给我的肚子增加了新的营养。当然,我不是自己在喝这种魔液,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和一个最好的同学,一起靠推销这种产品谋生。在当年还是自行车王国的郑州,这种产品有一定的市场。
那年的郑州,似乎没有春天。我从山区的春天,飘过几百里的路程,就一下子飘到了都市的夏天。进修时,一附院安排的宿舍,在省城京广北路的一所民房。不足20平米的房间,挤着十几个人,在那个密不透风的屋子里,需要时刻压抑自己的呼吸。
谢谢庄明朋友驻足酒家,为你斟一杯老酒,洗去“飘”路上的尘埃和疲惫……
周末快乐!
我们,还是好好走路吧。人,活着,得有追求。
飘,你用了这个字,来归纳自己已经走过的岁月。
原来,很多人都辛酸过,无措过,
你比我大七八岁吧,看样子是,
一个喜欢在天地之间入睡的人,肯定是不喜欢束缚的人。
经历本就是财富,所以你很富有。
怪不得文字这么耐读,
我已经很久不留评了,大多时看看就走,
感谢你的字,让我有啰嗦几句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