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牛虻11

　　在最后的三天时光里，我都是选择留在寝室里，瓦房店的风景我是不想看了，我甚至开始逃避这个近乎美丽的地名。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我父母也没有离婚，我还记得我常常喜欢坐在老屋的窗外，幻想着大山外面的世界。如今我终于知道外面的世界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美好，所以也会常常在现实的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而今当朋友的欺骗蔓延上我的心头，当我自己一个人身处千里之外的东北，我开始对家有一种怀念，也可以说是一种割舍不去的情结，但一想到父母的离婚以及家道的没落，就会使我的心情感到莫名的烦躁。
我想起当年我坐在窗前沉思饮尽黄昏时的情景，也会想起故乡袅娜的炊烟，想起许多不曾忘记的故事，慢慢在心里留下一些灵感的只言片语，于是我在瓦房店里写我平生的第二首诗歌《窗外》——

　　很多年前
　　我一个人
　　坐在老屋窗边
　　透过纵横交错的蜘蛛网
　　我看着山峦沮丧的弧线
　　从远方延伸到我跟前
　　那时稻子还没长出禾花
　　我也没有预见未来的模样
　　更没人给我念诗
　　只有一首歌
　　它偶尔飘到我耳边
　　
　　那时
　　爱我的人坐在黄昏窗外
　　他们在喃喃私语
　　讲述着红土地上的传奇
　　晚风吹过池塘深处
　　没有人在意
　　可惜吹老了一池春水
　　黄酒在酒坛里酝酿
　　月亮钻不进去
　　便索性爬上了屋顶
　　对着树下的情人瞪眼
　　
　　如今
　　我在窗前想写一首诗
　　可我写不出来
　　窗外的人来了又走
　　一如岁月里的离别
　　心头依然难以抹去许多故事
　　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时间如白驹过隙
　　中间只剩了故事最美
　　有些故事装心里
有些故事还在窗外

　　是的，有些故事还在窗外，这陡然徒增的伤感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这跟我自己的性格格格不入，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诗歌带给了我这种伤感。
　　吃过早饭，我就跟寝室里的人道别，其实已经没有几个人留在寝室里了，大多数的人都已经去听课了，只剩下许晴、周斌、西娥和所谓的经理。当我把行李拿到客厅，经理和周斌就不停地劝我不要走，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要把我留下。过了一会，来了三个人，我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不打算放我走。只见经理被刚来的三个人叫到外面说了一会儿话，具体他们谈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依然坚持要走，谁劝我也一样，我一直都这样坚持。
　　他们对我还没有失去耐心，仍在滔滔不绝地劝说我，而且还是清一色的糖衣炮弹，他们抛出的各种理由有些让我觉得匪夷所思。经理见劝不动我，就叫刚来的三个人也加入到了这场论战里。他们甚至找了一个自称为大学生的人来劝我，不过我一眼就把他们的诡计看穿了。这个由谎言编织起来的世界我已经厌烦了，因此我不再相信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拿起行李就走出了寝室，经理还一路跟着来劝我，许晴和周斌也如此，只有西娥在旁边观看，当我走出四合院的大门时，她也没有跟上来。刚开始我以为西娥会以失身的理由要挟我留下来，但是她没有这样做，我心里对西娥还是充满了感激，这个曾经跟我发生过关系的女孩，或许以后我们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在瓦房店这个地方，唯一值得我留恋的人就是西娥了。西娥最后还是没有跟出来，我就这样“带着”一帮人前往火车站，路人以为我是他们当中的老大，这种感觉只在我自己身上感受不到。他们始终跟我保持几步的距离。周斌，那个刚来时我还对他另眼相看的男人，此时也紧闭了嘴巴。在路上，又遇到了许多前去考察他们项目的人，来来往往地行走在瓦房店的土地上，经理跟许多熟人打招呼，一路上真碰到了很多所谓的“同志、朋友和兄弟姐妹”。经理见我执意要走，也打消了继续劝我的念头，而是跟在我后面，热情地说送我到火车站，其实我不懂他们的用意何在，不过我倒愿意相信这里面还尚存着人性中温情的一面。
　　许晴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我也不懂要跟她说什么，只是忽然间的不言语让我感觉到我们在慢慢地走向陌生。我们走过玉米地，然后又路过那个菜市场，我站在菜市场的门前犹豫着我要不要再进去吃一碗刀削面，但我始终没有进去，而是绕过了菜市场，然后直奔向火车站的方向，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我也保持着沉默。
　　到了火车站，许晴帮我买了去大连的火车票，我手里拿过她递过来的车票，想起我刚来的时候她替我铺床的那一幕，心头不免有些酸，特别是她如今仍深陷于传销的陷阱里不能自拔，而我却劝不住她跟我一起走。我个人没有那么大的胸怀去替所有那些还在传销道路上的人去祈祷和同情，我更加没有能力去帮助他们从苦海里脱身，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而纯粹，就是如果许晴能跟我一起走，我会觉得很宽慰，至少于她总有好处。我看着许晴瘦削的脸庞，看着她穿着当年她临走时我送给她的连衣裙，我心里涌起一股记忆的苦涩味道，此时，距离火车到站只剩十五分钟。
　　周斌和经理在一旁站着，他们的脸上明显表现出了失望。我从他们的手里拿过我的行李，然后开始进站。对于这个地方，我已经没有留恋的人与事了，我没有回头去看他们，很坚决地往检票口走去，可刚走几步，我忽然记起一个问题，然后回头去问许晴：
　　“你男朋友是谁？你说我上火车前你告诉我的。”
　　“李观。”
　　“你终于对我说了一句真话，再见了，许晴。”
　　我对许晴挥了挥手，还冲着她做了最后一个微笑，其中掺杂了我复杂而苦涩的心情。然后我继续往检票口走去。其实对于许晴的这个答案我早已经从西娥那里得到了证实，可我还是想问她，我想要她亲口告诉我。当时我有一种很莫名的想法闪过，我感觉许晴将不会告诉我真相，现在想起来其实不难理解，当一个人从谎言世界里走出来，心里会无缘由地想再听别人说谎话，这是个残酷的答案，至少我听了许晴的真话后感觉到了失落。如果她跟我说谎，也许她在我心里会慢慢地淡去，可是她选择把真相告诉我，这让我对她，心里又残留了一段挥之不去的记忆。
　　瓦房店到大连的火车上大多数座位都是空的，三三两两的人在睡觉。坐我邻桌的一个伙计在喝酒，并且已经喝得烂醉，头歪着伏在桌子上骂娘，嘴里还时不时喊着我听不懂的方言，啤酒瓶被他扔得到处都是，打扫卫生的乘务员对他很无奈，直接拿来一个垃圾桶，让他把吐的东西直接吐进垃圾桶里。他年龄不大，看起来跟我一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让我想起我失恋那晚喝酒的自己，他座位的桌子上还剩了好几瓶啤酒，于是我就坐到他的对面，然后旁若无人地拿起他桌上的啤酒也猛得灌进自己的肚子里。隔壁的大叔大妈看我拿别人的啤酒喝，对我投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小孩子冲我扮鬼脸。
　　酒是一个好东西，它能把人带进一种无我的境界里。就拿我身边已经醉去了的伙计来说吧，他喝醉了完全不懂自己都做过些什么，当然他也不会知道我拿了他的啤酒，醒过来后，我相信他连自己为什么要喝醉的理由都想不起来。对于瓦房店这个地方，我带着疲惫而来，又带着疲惫而去，我心里很难过。许晴，她这样一个女子，是我的同学、老乡、朋友，她在一步步地走向深渊，她的音容笑貌，我以后再也不愿意去想。她不像米路，米路没有我还可以再找别人做她的依靠，可许晴没有依靠，她就像一缕烟，很快会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我在心里想着这些就越发苦涩，于是我再拿起面前罐装的啤酒，用力把拉环拉掉，然后一口气把整罐的啤酒咽进喉咙里。
　　我拿了那伙计的啤酒，心里完全没有歉意，我感觉那伙计是我失散了多年的朋友，我们一起喝酒感觉很痛快淋漓。可惜他陪不了我说话，也听不到我的自言自语，于是我赶紧闭上自己的嘴巴，手却不停地拿起面前的啤酒。我记得我背包里还剩下一袋泡面，那袋泡面还没吃，许晴和周斌他们拒绝拿群众一针一线，所以那泡面和我拿来的所有东西他们都没有动过。除了损失了我的几个避孕套之外，其他的东西一直都在。没有东西下酒，于是我从背包里拿出那袋泡面，然后拆开包装袋，就那样一边喝酒一边带劲地啃着泡面，可我感觉我越啃心里就越难受，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就推醒那个醉酒了的伙计，然后和他一起碰杯，他嘴里仍然在喊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可是他还是拿起了桌子上的啤酒与我碰了一下，我感觉我真是遇上了好知己，我心里对他感谢万分，就像我依然深深怀念着我刚来瓦房店时所认识的那个兄弟一样。
　　我不知道别人醒酒所需要的时间大概是多少，我自己如果喝醉了的话，我是要历经好几个小时才会头脑清醒起来的，可坐在我面前的那个伙计，在火车没有驶进大连火车站的时候已经从醉酒中清醒过来了。他醒过来后，看着面前打开了的两罐啤酒，然后瞪着我，我心里直感觉到不对头，然后对他说：
　　“兄弟，你酒量真惊人，一开就是两瓶，刚才看得我目瞪口呆。”
　　“你小子拿我啤酒喝？”
　　“没有的事，我从前面一个站才上车的，上车后就看见你在喝酒，而且你喝酒特别有范儿，一下子就开两罐，这不，桌上这两酒瓶都空了。”
　　“拉倒吧你，就你那贼样我还瞧不出来？想喝酒就拿去，绕那么大弯子干什么？”
　　他递过来给我一瓶酒，我把一袋泡面扔到他面前。
　　“你他妈的下酒菜吃泡面？”
　　“就剩泡面了。”
　　“那就将就点了，来，碰一个。”
　　他拿起酒瓶用力地跟我酒瓶碰了一下，我感觉到他有力的大手像是推土机在前进。
　　我没有问关于他的身世以及关于他的一切，我压根就不打算要认识他，我就是想跟他喝酒，如此而已。所以到了大连火车站的时候，我们只是寒暄了一阵后就各奔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