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三四十年前，少年时代的我，曾经有过一个毫不远大、毫无出息但却很美好而又很实在的人生理想，那就是我梦想自己长大后，当一个拦羊的。
　　 我的这一理想的产生与形成，自然是与当时农村的社会背景及生活的艰难困苦是有紧密联系的，也自然是与我的身为农民的父亲、贫穷的家庭是分不开的。
　　 记得那时农村的社会政治气候很紧张，几乎每年每月每日都在搞运动，人们一个个被运动的没吃没喝，脸色蜡黄，还痛兴时大谈、特谈什么理想，还经常神经兮兮的要去解放和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当时，正值青皮后生半大小子的我，看到父老乡亲们在那日复一日的饥肠辘辘的日子里，如牛马似的一边在那繁重的劳动中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呻吟，一边却又在一种近乎神经的疯狂中高喊着一句句空洞而苍白的口号，于是，我就不敢轻言什么人生理想，却就很贼很自私很思想落后地常常梦想自己的将来。我觉得拦羊的活儿相对于农村其他的受苦营生来说，是一件挺悠闲、挺超凡脱俗而且还能时常“为非作歹”地干些偷摸偷吃的勾当而无人问津的好活儿。是的，那时候要在生产队里当一个羊倌还是件挺不容易的事，没有个好人品，没有那一定的修为，生产队和社员们是决不会同意的。而卑微的我其所以会有将来当羊倌的远大理想，完全是源于父亲的缘故。这也似乎正应验了民谚“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人生诠释和生命轨迹。
　　
　　 八十高龄的老父目不识丁，拙嘴笨舌的很不善言辞，一生与人为善，与世无争，老老实实，平平淡淡的没干出任何较为动人的事来。但也许正是因为父亲的这种很是窝囊、很是无能的品行，我们四队的小队长和社员们才会放放心心的让他为农业社拦了几十年的羊。而以至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那时好像大羊小羊的，到处充满了羊们欢乐的气息。特别是一到冬季，家里就像变成了一个羊圈，脚地上到处呆的是小羊羔。
　　 父亲是把拦羊的好手，他对羊这种动物中最温顺、最善良、最乖觉的牲畜，有着很深很深的感情，因此，一年四季，羊们在他起早贪黑的耐心调教与精心拦放下，悉数变得皮毛发亮，机灵听话。尽管那时山穷地贫的没有什么好草地。
　　 记得那时的冬季特别特别的寒冷漫长，所以每到冬季羊们繁殖的季节里，晚上父亲就提着农业社发的马灯，穿着单薄而破烂的棉衣，总是抱着膀子要一连几次地往羊圈里跑。父亲怕冻坏和压坏那些刚刚落地的小羔羊，所以，就常常会半夜三更兴冲冲地将一只只叫声嫩嫩的羊羔羔抱回家来。好多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卷曲着身子正在那破烂的被褥里睡得香甜，突然就会被一阵嗷嗷待哺的羊羔羔和羊妈妈那“咩、咩、咩”的叫唤声惊醒过来。每当这时，我们兄弟姐妹不但没有丝毫的怨言，反倒时常会眼明耳快地爬起来相互直呼喊：“呀，四眼也下羔羔了！”“啊，是青背又下羔羔了！”“四眼”和“青背”是那羊妈妈的名字。是父亲给它们起的。瞎字不识一个的父亲好像很有创造性，他为他的羊们全都起了名字，什么“花旦”、“毛蛋”、“碎脑”啦，什么“大黄”、“拧角”、“馋猫”啦，一个个人模人样似的，让人唤来好像是在点兵点将，煞是带劲。
　　 父亲将那刚刚落地的羊羔羔抱回家后，就精心伺候着。有的羊妈妈是生头胎，不会奶羊羔，而羊羔羔也不会吃奶，父亲就半夜半夜的忙乎，耐心调教那刚做了羊妈妈的老羊奶那初生的羊羔羔；有的老羊没有奶水，父亲就抓住别的羊妈妈奶那羊羔羔，或者就在碗里用温开水和好黑豆面粉，一调羹一调羹地喂那羊羔羔吃。待三四天后，那些新生的羊羔羔相继扛硬起来，时不时的还会跳着撒个欢儿什么的了，父亲就告诉母亲煮好羊羔料，然后就又亲自一口一口地给羊羔羔们逐一嚼得喂料。那羊羔料就是黑豆，是从生产队领回来的。生产队当时有规定，给每一只新生的羊羔羔补三格黑豆料，以确保羊羔羔们的健康成长。这羊羔料发到拦羊人手上后，自然就由拦羊人支配了，至于最终吃到羊羔羔嘴里吃不到，那也就成了一个良心帐了。当时人们都处在飢饿之中，但人们的思想却都很进步，都懂得“先国家，后集体，再个人”的社会主义社会做人的基本道理和准则。所以，父亲一直就把羊羔料看管的很紧，总是把我们兄弟姐妹象耗子一般的防着。未经他的允许，就是母亲，父亲也决不允许轻意碰一下那羊羔料的。
　　 有一次下午放学回家后，饿得两眼发昏的我，见父亲正专心给一只羊羔羔嚼得喂料，那煮熟的黑豆散发出的阵阵香味，立时就将我诱惑得翻肠倒胃，所以我就站在父亲身边眼馋地盯着那盛料的瓷碗看得口水欲滴。看着看着，乘父亲不备，我突然就象个窃贼似的，狠狠抓起一把羊羔料就塞进了自己嘴里。我满以为父亲没有发现，谁知还没等我咬烂一颗黑豆，头顶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随着就听得父亲一声断喝：“滚开！再这么操心老子打断你的手腕子！”我被打的两眼翻白，立时就悉数喷吐出了满口的羊羔料。接着在一阵极度委屈的痛苦中，透过那满眼的泪水，我望着恼怒的父亲，就仿佛朦胧觉得自己活得连一只集体的羊羔都不如。
　　 经受过这一次的皮肉之苦，从此我就是再饿、再苦，但再也没有偷着抢着吃过一颗羊羔料。而且，因为这一次的皮肉之苦，记得顽劣自私的我，当时竟然还十分无知的痛恨了父亲好几天呢。
　　 真是罪过，现在想起这事来，我都觉得自己有些愧对父亲。因为在我那拦羊的梦里，其实父亲对我是非常非常好的！
　　
　　 记得那时在兄弟姐妹当中，我最调皮，而且胆子也最大，经常上天里地的给父亲和母亲往下闯祸，常常令二老不是火冒三丈，就是陷入深深的尴尬要对别人去说好话。但每到星期天，父亲却总又喜欢带着我去跟他拦羊，而就是不让生性平和乖觉的哥哥跟他去。有时羊圈需要出粪啦，羊儿需要剪毛啦，父亲甚至叫我代他赶着羊群和别的拦羊的去合群拦放。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美差了。因为只要父亲不在身边，我就可以假借拦羊之名，去任性的胡作非为了。而这胡作非为的最终目的，就是填饱肚子，就是选一个风大的山焉口去烧山。
　　 如此，那时我就常常盼望一个个的星期天，更盼望自己能够自由自在的去烧山。
　　 烧山是拦羊人之间的专用术语，就是在山里用柴火烧的吃东西，吃那些所有能吃的农作物。当时，由于粮食太过紧缺，谁家家里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光景日月都过得突汤漏水的，所以生产队就专门安排照川看山的民兵，严防那些落后分子专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或烧吃、或扭糜子掐谷穗，偷偷摸摸将集体的粮食窃为己有。假如某个落后分子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时一旦被捉，轻则会在社员大会上批判教育，重则要罚一笔巨款还要送到公社去劳教。但是对于拦羊的，好像就网开一面了，只要不往家里带东西，就在山里烧得吃点什么，看山的民兵似乎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意不会来管的。一些拦羊的为了在春季和冬季在那荒凉的山野里不挨饿，就在那夏收和秋收结束之前，在地下挖坑，崖畔上打洞，象老鼠似的储藏进去洋芋等大量的食物。这事看山的也有耳闻，但他们亦不会去管。我不知生产队为什么会对拦羊的这么的宽容？但我想，也许是生产队怕把拦羊的抓走没有人看管了农业社的羊群，所以才要这么高抬拦羊人的。这样一想，我就萌生了那长大后当个拦羊人的念头，并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激动了很久很久。
　　 然而，当父亲和母亲听到我对人家絮叨自己的这个理想之歌的时候，二老竟然对我大失所望。他们非常生气地骂我太没有出息了，完全是那天生的烧山、戳牛屁股的料子。最后，甚至恶毒地诅咒我是一个忤逆子。我不知我的目不识丁的两位老人当年对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样的抱负？什么样的追求？但看到他们那么的气恼我的理想，我却知道他们是如何的在乎我的人生愿望，命运前途！
　　 可是，我并没有因此而放弃我拦羊的梦想。
　　
　　 我一直不知道也没有问父亲为什么要带我去拦羊。那时我想，父亲也许是怕我星期天没人管，跑出去胡闯乱子，所以就把我带在了身边。可后来我又想，这根本不是什么原因，而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我们家里太穷，父亲是瞧我人机灵，手脚麻利，尽可能地到那更远更荒僻的地方，为家里多扒些可以充饥的野草野菜回来，才要带我出去的。
　　 但奇怪的是，只要带我出去，一旦发现哪座山上，或者哪道沟里，忽然间升腾起野火那袅袅的白色烟柱时，父亲就会带着我毫不迟疑地将羊群赶过去，直赶到让那烧山的羊倌看见我们为止。于是，那羊倌就会放开嗓门喊我一声：“二娃，快来！”每当这时，我就会兴奋异常，也不问一声父亲，就会大撒手脚地向那浓烟翻滚的地方跑去。接着，我就会很听话的在那拦羊人的指挥下，不是满山遍野地去捡干柴，就是坡里洼上的去骟洋芋或者抱豆子。如果是烧得吃豆子，那就很好办，就是将社员们挽得放在山坡上或者梯田上的黑豆、老黑豆之类的豆子，抱来放在一个比较平整的通风的地方，最好是一个冲沟的地方，然后用一点干柴引燃，接着耐心翻烧就是了；但要是烧得吃洋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既要有能烧熟洋芋的柴火，又要骟来好洋芋。而要想做到骟走土中的洋芋而还不被人家看出什么痕迹来，还得一点小巧门，不然，骟不来大洋芋、好洋芋不说，而整个的过程也就不能叫做骟洋芋了。
　　 记得我非常喜欢骟洋芋。每当我提着那拦羊的递来的小布袋，望一眼那满渠满洼的洋芋时，一下子就会认得那株洋芋蔓子下长着又好又大的洋芋蛋子。接着，我就逐一跑到那选中的洋芋蔓子跟前，兴奋地望着那枝干粗壮，叶片肥硕，但绝没有混情的洋芋蔓子根部变开的一道道裂缝，小心翼翼地跪倒在地，耐着性子从那根部退开半尺有余，然后才下手向那沉沉的黄土地中挖去，而决不是一把就将那洋芋蔓子挽起来。当一阵阵泥土的芳香伴着那悠悠的山风扑鼻而来的时候，一颗颗或浅紫色或浅米黄色的拳头般大小的洋芋，就会赤裸裸地暴露在我的眼前。那浅紫色的洋芋社员们都叫为红洋芋或者四川洋芋，而叫那浅米黄色的洋芋则为白洋芋。当我象山贼样的气喘吁吁扛着掠夺来的洋芋回到野火边时，那拦羊的便又指挥我将骟来的洋芋一颗颗放入火中。接着，又让我时不时地在那野火上添些燃柴。不一会，我们就急不可耐地从那熊熊火焰下捡那较小的洋芋挖出来，缩着脖子，吸着凉气，边吹边吃。而这时，父亲早已经赶着自己的羊群和那个羊倌的羊群，到了别的山沟或者山上了。
　　 我知道父亲他老人家也很饿，但他老人家却从不烧山，也从未吃过别人烧得任何东西。他只允许别人叫我去吃，去烧山。其他几个小队的拦羊的，除了后庄一队的苍大叔，别的似乎都很讨厌父亲这种古怪的行为，都骂父亲这是假正经。
　　 父亲究竟是不是假正经，现在我根本不便评说，但记得当年苍大叔曾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二娃呀，你大为了你可把自己的名声给做贱了！”
　　 当时，我思想着这句似懂非懂的话，就感觉眼前似有好多张嘴巴在诅咒着父亲。
　　 也许，就是因为苍大叔的这句话，从此，我就特别喜欢跟他去合群拦羊。
　　
　　 苍大叔不但是一个拦羊的好手，而且也是一个烧山的高手，他总是能把洋芋烧得又熟又好吃。
　　 其实，这烧洋芋的活儿也是个技术活，会烧得总是能将洋芋烧得皮皮黄黄，里边沙沙的象一包雪花（月饼）一样透熟，令人眼馋想吃，但不会烧得很容易就将洋芋烧成一颗黑圪蛋，焦糊忒浪的实在不好吃。苍大叔特别喜欢用刚刚砍来的湿柠条烧洋芋，他说湿柠条有油，好燃，火头高，烧下的底火熄的迟，后劲大。苍大叔烧洋芋的最大窍门就是首先烧好充足的底火，即用有限的干柴燃着大堆的湿柠条，待湿柠条的枝干全都变成燃烧的木炭的时候，他才会将洋芋放上去，然后再在洋芋上面快速引燃大量的柠条。这时，饥瘦而高大的苍大叔就象一尊粗糙的雕像一样，穿着破烂的衣服灰头土脸的蹲在野火旁边，静静地听着那燃烧的柠条不是发出“吱吱”的叫唤声，就是时不时地爆出鞭炮般作响的“呯叭”声。而每每在狼吞虎咽地吃了一肚子烧洋芋，或者一肚子烧豆子之后，苍大叔就会一边满足地打着饱嗝，一边响屁连天地伸开他的两条猿猴般细长的胳膊，舒展舒展自己那高大的身子，接着就会亮开嗓子，使劲地吼上几声信天游——
　　
　　 “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
　　 受苦人就盼那好光景……”
　　
　　 “这么长的个辫子探不上那个天，
　　 这么好的个妹妹见不上那个面……”
　　
　　 这时，同样打着饱嗝的我，就躺在那山梁上听得苍大叔那苍凉的歌声传出很远很远，一直消失到了那苍苍茫茫的远山间。
　　 我不知道那远方的山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但我十分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看到那个世界，走进那个世界，和深深地藏在我心中的那个毛头女孩，共同走进那个世界。那毛头女孩是我的同班同学，她扎着两条乌黑的长辫，长得很是好看，很是可爱，我一没事的时候就不由得会想到她。我原来并没有注意到那女孩好看，可爱，但在有一天早上出早操的时候，那女孩迟到了，她被老师喊得罚站在了操场边上，我看到她蓬松着一头乌发，睡眼惺忪的立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受辱的消瘦的模样儿，不知怎就给我一种眼热的感觉，总之很是令我心生爱怜。当时，我就有种想报告老师，到那操场边上顶她去罚站的冲动……从此，我就好像再也忘不了那女孩，而那女孩竟也是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