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翟佑华都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伢，后来他去当兵并且当了营长，是我们黄土坳后生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我常常以是他儿时的玩伴而自豪。
　　 他一米七三的个头，不算太高却显得有些威猛，轮廓分明的脸庞上嵌着一双明亮眼睛，额头上那刀砍斧削般的皱纹，写满了坚毅和果敢。自小就养成了山里人的倔性子，是一条远近闻名的犟牛。几年不见，这犟脾气不但没改，反而更倔了。这不，几年前他转业时候，按照当时的政策和他的条件，最差也可以安排在行政机关当个股长，可他硬是放弃了在城里工作的机会，回到山村办什么果园和野山鸡养殖场。人们都说他苕，他也说自己就是一个苕人，还别说，凭着他那股子倔劲，还真把果园和野山鸡养殖场给办起来了，才三年功夫就初具规摸了，水蜜桃、雪花梨都获得了大丰收，野山鸡不但养殖成功，而且存栏数超过了十万只，成了全县闻名的水果专家和私营企业家。
　　 照说功成名就的他该消停了吧，可他不。咱们黄土坳村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为了尽快改变山村的落后面貌，县里经过反复考虑，作出了在我们村进行自荐海选村官试点的决定。自荐海选一开始，他就坐不住了，跑来做我的工作，要我和他搭档竞选村官。我一听心里一惊，随口说道：犟牛，你真是条犟牛！你这不是吃牛肉发马疯吗？果园场养殖场办得好好的，功也成了，名也就了，钱也有了，不安心当你的老板，来竞选什么涝糟子村官，既然你官瘾还没过够，又何必当初呢？
　　 他不以为然地说：是啊，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是一条犟牛，说心里话，犟我是犟，可我不是吃牛肉发马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放着现成的公务员不当，跑回来栽果树养山鸡吗？现在我不防告诉你，为的就是这一天，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你说我会放弃吗？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一时心血来潮，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原来是早有预谋，我越发想不通了，他一个当过营长的人，连公务员都看不中，为什么死盯着这么一个不入品的村官呢？村官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我越想越糊涂，不解地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何苦？老弟，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外面的世界精彩得很啊，人家过的那日子滋润着呢，哪像咱们黄土坳？几十年了，还停留在老地方，村子越来越衰败，山上树木越来越少，稍为有一点能耐的人都走了，如果还任其下去，只怕再过几十年也脱不了贫。古人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你我都是喝这山沟沟里的水长大的，能看着乡亲们受穷而无动于衷吗……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动情。
　　 他的话好像往我心海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沉寂得太久太久的一潭死水随之泛起了涟漪，干涸的心田似乎融进了一掬甘甜的雨露，沉睡的良知骤然苏醒，责任感油然而生，狠了狠心，终于答应了与他搭档参与竞选。他见我肯帮他，霎时开心的笑了。我见他天真得像个孩子，便忧心重重地对他说；
　　 佑华，不是我给你泼冷水，这地方上的事我比你清楚，对山里人的脾气我比你了解，咱们这黄土坳可不比山外，这里的山民没见过世面，目光浅短，人心复杂，房头宗族观念严重，弄不好就会被人操纵，咱们不可掉以轻心啊。照说这村官本不算什么官，可这顶帽子一旦戴在某些人头上，那就成了土皇帝，虽说谈不上作威作福，却也是一手遮天。过去拿一点补助，当不当那个村官还无所谓，现在拿财政工资，争起来就打破脑壳。你现在去竞争，不是明着去夺人家的饭碗吗？那些既得利益者能善罢甘休吗？说不定还真有打破脑壳的时候呢！
　　 好了，好了，别危言耸听好不好，我就不信，选个把村官还那么复杂。他不以为然地说。
　　 好，不说了，还是让事实来说话吧。我本来还有些话想说的，见他那不以为然的样子，只好把话打住了。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商讨和草拟竞选提纲，准备第一轮的竞选演说。
　　 自荐一开始，各路人马便纷纷出山，有想改变贪困面貌放手一搏的，有维护既得利益的，也有打浑起哄的小浑浑，林子深了，什么鸟没有呢？而真势均力敌的却只有翟佑华和现任村官宋冰清，其他的充其量也只能是戏台上打小旗的小喽罗，没进正戏之前胡乱吆喝一阵子，动起真格的来就会销声匿迹。不过，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还是有余的，他们之中有的企图凭有几分蛮力吃得住人，有的拉帮结派搞房头把水搅浑，山村的空气也因他们而紧张起来。一时间，大有诸侯混战之势，族群矛盾突起，小小的山村派系林立，文革时那种乱象又突然笼罩了山村。
　　 初选还没开始，竞争就进入了白热化。原任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宋冰清是山村的大姓望族，兄弟五个红黑两道齐全，加上各组组长中亲信颇多，占尽了地利人和。如果没有翟佑华这个对手，就是有县里的工作组，在黄土坳这个穷山沟里还不是他说了算？村官这顶帽子谁有那个本事从他手中抢去？现在不行了，有了个翟佑华，恐怕一手遮不住天了。他这几天很恼火，心想：自己再干一届就满三届了，根据县委组织部的文件规定，任满三届村官就可以享受退休补贴了，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现在搞什么海选，不是明着撵我下台吗？如果与翟佑华同台竞选，那不是山鸡与凤凰比美吗？人家的头上有转业军官、优秀民营企业家两个耀眼的光环，在人品、德行和知识结构上都远远不能与人家比，叫我怎么和人家竞争？不要说竞争，只怕连初选都通不过呢……哼，要我下台？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按照海选的步骤，初选之前首先是成立公正的选举委员会，工作组让宋冰清提一个方案。宋冰清一想，好哇！这不是要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吗？他在心里暗自欢喜，他正在担心初选过不了关呢。如果初选过不了关，竞选资格就等于被取消了，不能成为候选人，你有天大的能耐也是枉然。现在好了，让我提出选举委员会组成人员的名单，那不等于说给自己提供了一个拼凑班子的机会吗？有了自己的班子，何患票源不足？何患初选不赢？全村三千多张选票，哪一张不是在他们手上过把？到时候选票上打谁的勾，还不是我宋某人的嘴巴一努……他喜孜孜地盘算着，把亲信一个个地反复衡量、比较，最后拿出了一个既可以见得观众自己又能放心的盘子。他按照工作组的要求，提出了以第六村民小组组长任华民为首的七人名单。
　　 他之所以提出由任华民出任主持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大多数人眼里，任华民是一个原则性强，爱好打抱不平并且人缘关系很好的人，群众关系和领导关都能顺利通过。更重要的他是自己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暗桩，表面上常跟自己唱点反调，暗地里不但能摆平自己的对立面，而且还能得到敌对势力的信任。选举委员会有他谋划，出线绝对没有问题。
　　 正如宋冰清所料，他提出的名单工作组经过了解觉得还算公正，特别对任华民更加信任，被任命为选举委员会的召集人，选票由他保管分发，监票唱票也是他唱主角。选举委员会成当天晚上，宋冰清在镇上的“夜巴黎”开了一个包间，请选举委员会的一帮子人潇洒了一回，最后向任华民和几个哥们面授机宜说：老弟，这次全靠你了，你我都知道，讲真枪实弹的竞争，我是没法与翟佑华比的，现在好了，有你主持操作，我的心里的那块石头就下了地。不过，你千万要注意策略，初选时黑票不宜过多，只要确保我的选票过线就行了，鳌头让他去占，给他根糖指甲嗍，这样一来既可以麻痹对方，又有利于你们选举委员会的清正……
　　 任华民连忙说：老大，我听你的，只是这选举，我可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啊，该怎么操作，你得教我……
　　 唉，你这个人哪，叫我怎么说你呢？就那么几张选票，又不是什么高科技，脑子不能多转几个弯？这么说吧，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比方说吧，你总有几个亲戚朋友吧？亲戚又有亲戚，朋友又有朋友，把他们发动起来不就解决问题了？再说，如今外出打工的人比在家的还多，随便冒充他几个，天知地知自己知，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当然，该走的路还是要走抻，不能给人家落下话把儿。工作组不是宣布了海选的方案吗？你们就照葫芦画瓢，按他们的要求去做，至于咱们的事嘛，是见不得阳光的，得私下里秘密的做，也就是人家常说的秘密串连……
　　 经过宋冰清的一番传授，任华民和几个哥们心里就有了底，当场就进行了分工，任华民历来是枝不出水的桨，口碑比其他人好，这次还唱黑脸，继续扮演刚正不阿的黑包公，秘密串连的事由其他几个去搞，万一有个不测，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第二天海选就进入了实质阶段，工作组在村小学的广场上召开了一个村民大会，自荐的候选人一个个粉墨登场发表自己的施政演说。
　　 第一个登场的是宋冰清，他不愧是老村官，发表演说是他的拿手戏。他话匣子一打开，顺口就是一套一套的，大问题套小问题，小问题又有一、二、三、四，首先，他口若悬河地往自己脸上贴金，从他上任第一任村官讲起，一讲就是十年，把自己吹成了一朵花，在他口中，黄土坳村也成了富得冒油的先进典型，似乎比华西村还华西村。当谈到今后的施政方针时，他则大谈特谈三个代表，尽喊一些空洞的政治口号，到会的村民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窃窃私语，我看得出来，村民们对宋冰清似乎很反感。
　　 第二个演讲的是翟佑华，他从容地走上讲台，向台下的村民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开始了他的演讲，他说：尊敬的父老乡亲们，我翟佑华是您们看着长大的山里伢，你们可能对我的举动不能理解，放着城里舒适的公务员不当，干得有声有色的私营明星老板忽然跑出来争还没有芝麻粒儿大的村官，不是吃牛肉发马疯吗？的确，我的举动是超出了常规，就连我儿时的好友、如今的搭档都不能解，可我今天郑重地告诉各位，我之所以出来竞选这个村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也是志在必得的。乡亲们，这黄土坳的群山峻岭隔断了通往山外的道路，也隔断了我们的视野，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山外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的生活太精彩了！可咱们黄土坳呢？直到如今还在原地踏步，村子越来越破败，山上的覆盖越来越少，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苦。我是喝这山里的水长大的孩子，看到乡亲们在贫困线上挣扎，这心里就象有千万只鹰爪在撕扯，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呢？我觉得是该自己站出来服务桑梓的时候了！在这里，我向乡亲们郑重承诺，我当选后三年内办成三件实事，第一件是解决村民饮水难的问题，咱们黄土坳自古以来祖祖辈辈饱受饮水难的煎熬，雨水好的年成冬天也要断水十天半个月，要是遇上了旱灾，乡亲们的日子就更难熬了，我打算把解决饮水难的问题作为头等大事来抓，力争抢在旱季来临之前见成效；第二件是要致富先修路，修好出山公路和村组机耕道，改变祖袒辈辈肩挑背驼爬山路的落后面貌；第三件是增加村民的收入，力争三年内实现人平增加可支配收入一千元……
　　 我本以为翟佑华的演讲会赢得一片热烈的掌声的，没想到村民们还是那么漠然，还是那么无动于衷，好像对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似的，仍然还是三、五成堆地窃窃私语。我对村民们对选举的冷漠是有思想准备的，但如此场面却是我所料不及的。细想想，实在也怪不得乡亲们，这些年弄虚作假的选举和自食其言的承诺的确伤透了乡亲们的心，村官换了一茬又一茬，上任前说得水点得燃灯，上任后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折腾了几十年，谁当村官都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可这次是海选哇，给了你当家作主的权利，怎么还是这么事不关己呢？如此下去，黄土坳还有奔头吗？我不禁对翟佑华的胜选又多了一份担心。
　　 宋冰清和翟佑华是这次自荐竞选村官的重量级上物，竞选演说也是重头戏，除了他们俩个各自正儿八经地发表了个把多小时的施政演说外，其他的参选人基本上都是三言两语，空喊了几声口号就算了了事，一天的会不到半天就开完了，本来还要组织村民分组讨论一下参选人的施政纲领的，工作组一看，村民们全是那种麻木不仁的态度，也只好草草收场了。工作组认为，这里的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下一步的重点是深入到群众中去做好工作，不然，海选就失去了意义。
　　 接下来几天，工作组和选举委员会分头到各村民小组开了不少会，也单独找人谈了不少话，工作组估计群众也发动得差不多了，就和选举委员会的委员们一起逐组、逐组地进行初选投票，花了三天时间，初选结果出来了，翟佑华得票最多，宋冰清第二，两人几乎是势均力敌，其他的参选人都没过线，工作组和选举委员会经过研究，决定翟佑华和宋冰清进入下一轮直选。
　　
　　 翟佑华认为初选夺了冠，下一步就可以稳操胜券了，便把主要精力用到制定当选后的施政方案上去了。我是深知宋冰清为人的，按照他的性格，是绝不会甘居下风的，直觉告诉我，真正竞争的闹台还没敲响呢，怎么可以躺在初选的得票率上睡大觉呢？佑华是出了名的犟牛，他一旦决定了的事是不可能改变的，现在我说什么他也是听不进去的。没法子，我只好用心帮他盯着，谁叫我答应做他的搭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