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细雨绵绵。S城西北角一处四面环山的公墓，被春天的绿色及一些黄色的小花点缀着，远远地望去，象一个巨大的花环。墓的东面，有两株四季常青的香樟树。李梅正站在树下，对着汪军的墓静默着，眼泪再一次地止不住流了下来。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条几乎是退了色的红领带，及一缕青丝，合在一起轻轻地放在墓碑上，时光仿佛一下退回到三十多年前。
　　 一、她不再流泪，细雨仍无声无息地下着，城里的华灯已然初放。李梅驾着车，缓慢地从墓地公路出来，不一会儿便涌入了城市的的车流之中。车较慢，她通过车的玻璃，看着一座座大楼里射出的灯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与汪军第一见面的情形。那是在一九八三年，也是这样一个春天的傍晚，S市著名的影剧院里，人声鼎沸，市内两所高校正联袂举行一个大型的联欢晚会。晚会在没有正式开始时，悠扬的萨克斯《友谊天久地长》的曲调已弥漫了整个会场，同学们个个兴高采烈，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他们是那么地美丽，那么地自信。两校的校长作了简短地讲话后，联欢会便正式开始。于是，青春的身影伴随着《彩云追月》的旋律，在台上翩翩起舞，女生们更是如同天仙一般的美艳。汪军已是第二次在这样的氛围中亲身领略了，他自然比第一次参加联欢会的同学，更能体会出什么是音乐之行云流水，什么是青春之美丽无瑕，什么是联欢之震憾人心。李梅是另一所大学中文系里三年级的女生，她在今天的晚会上也参演了许多节目。当她参加完最后一个舞蹈节目时，晚会也将结束，学生们报以长时间热烈的掌声，以祝贺她们的演出成功。演出结束后，李梅的脸上还没有来得及御装，但在灯光下显得更为妩媚，稍浓的眉毛下两眼顾盼生辉，嘴角微翘，挂在脸庞两边的酒窝让人不喝先醉，真是静如处子，笑若桃花。她身着一件红色外衣，脚穿一双园口小皮鞋，随着人流正缓缓地向大厅的正门走去。可是早春三月，白天还是晴空丽日，晚上却下起了小雨。已是夜里十点多了，许多同学都没有带雨具，有的很快地挤上了公交车，有的干脆冒雨步行，反正雨不大。那日，汪军最后一个从宿舍出来时，看天阴沉沉的，于是随手拿了一把折叠伞，此时正好用上。当他转身正要撑开折叠伞时，不巧被人流冲压了一下，碰上一位从旁边走来的女生，正好撞了一个满怀。汪军极不好意思地赶紧给她道歉，女生虽也红云飞脸，但并不怪汪军的鲁莽，因为那会儿人实在太多太拥挤了。那女生，正是刚参加完演出的李梅。雨有些大了，汪军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抑或也是为了表现一下自己的男性气概，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伞递给了李梅，说自己离校很近，乘车几步路就跑到了，而李梅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到自己的院校。当李梅正在犹豫是否接下伞时，汪军已准备快跑离开了，李梅只好接下伞并问他姓名，哪个系的，过几天好把伞还给他。汪军红着脸，边跑边说，“我叫汪军，大三法学系的”。
　　 学校举行的联欢由于事先准备的充分，自然非常成功，一部分演出节目的录像带还被选送到当地的电视台播放。但联欢晚会后，学校便很快地进入到紧张的学习之中了。八十年代初，中国改革开放只有几年，人们的思想观念还比较正统，社会管理如人口治安等等管理更是很严格的，通迅手段也很落后。高考制度的恢复也不过三五年，大学的学习虽不如高中那么紧张，但也决不象现在的大学那样放松。学生们都是从百里千里挑选出来的，都知道珍惜自己的学习机会。汪军来自黄土高原的农村，自然比其它同学更加珍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因而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甚至在全校均排列在前的。其实，汪军在上高中的时候，就知道利用一切时间汲取知识，有时几乎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那时汪军所在的高中，离他家有几十里山路。有一年冬天学期放假，他挑着一个一头是书及杂物，另一头是旧被子的担子，走了三十多里路后，他实在有些疲倦了，于是在一个朝阳背风的小土堆旁边坐下，准备歇息一下。他取出一本书，想把前几天还没有理解的部分再温习一下。或许太累了，加之又集中书本，就在他一边看书的同时，便有一个拾破烂的老头顺手把的被子取走了。当他意识到被子没有了，还奇怪是怎么回事呢。汪军父亲知道后，直心痛了好几天，因为在汪军的家里，一条旧棉被已是一件不错的家当了。况且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在上学，二弟也要外出读书了，正发愁没有被子。汪军也为此后悔莫及，为了挽回些损失，他决定跟父亲外出做工半个月，好多挣点钱补贴到家里。半个月虽短，但每天在外面风吹日晒，吃不好，也休息不好，当他兴匆匆地回家时，近一米八的个子似乎显得更瘦高了。汪军的母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夜里没人的时候眼泪直往下淌。然而，正是在那艰苦的日子里，磨砺了汪军执着、勤奋的性格，第二年，汪军终于考上了S市某著名大学法律系。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在僻远的地方，能从一个小山村走出来了一个大学生，一个乡甚至于一个镇，一个县，都是少有的。汪军那年考上大学的消息，真是不胫而走，轰动了整个乡村。对汪军来说，他倒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因为上大学要很大的一笔钱，家里正发愁如何搞到这些钱，而这对一个贫寒农家来说近乎天文数字的学费。随着开学的临近，汪军的父亲最后通过东拼西凑，找亲戚朋友等借款，母亲又卖了一头猪，方把学费等凑挤。然而，不论怎样，汪军终于能上大学了，他将从此离开生他养他的山村了，从此由黄土高原的山沟沟里来到城里，走出一条崭新的生活之路了。
　　 二、汪军自上了大学后，学习成绩一直好，还曾担任了校干部，深得同校的一些女生的青睐。已是大三的汪军，为更好地努力学习，对于恋爱一事仍不想分心，当然有时他还有点自卑，因为家里的条件暂不允许他那样的分心。他的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正在上学，母亲身体又不好，仅靠父亲一人挣钱，他怎么能过早地恋爱呢。可是，自从上次联欢晚会偶尔碰见李梅后，他的心里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直在心里挥之不去，他甚至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李梅那妩媚的身影，就能听到她那温润甜美的嗓音。连续几天来，汪军无法集中精力读书，他为此感到有些莫名的害怕，但同时他心里又有另一个期盼，他盼望李梅的到来，盼着她以还他的伞的名义来到学校，在他的系里找了一圈，问了许多同学，最后才找到他的宿舍，他甚至想李梅来到他的面前时，他如何的心跳，如何忙乱地与她说话。时间有时真是很快，可是有时真的又很慢呵，李梅此刻在干什么呢？她或许也如他一样，在漫不经心地看书，或者与某个同学打闹，抑或是她也在……？其实，李梅那天碰见汪军时，在一刹那间，她的心里也如触电一般地闪了一下，那种感觉在以前从没有过的。虽然她是她那个班甚至那个学院里公认的美女，有许多优越的男生追求她，但她从没有见到汪军时的那种感觉。那天晚上她打着汪军给她的雨伞回寝室后，虽然演出很疲劳了，但却一点没有睡意，反倒有些兴奋，以至睡下铺的“小燕子”问起了她为何兴奋，是演出成功还是另有好事。李梅只是笑而不答，燕子更是奇怪了。自然，李梅的心想那能让她知道呵。李梅只是心想，那个自称自己是汪军，法律系的男生，为何让她有些兴奋呢。嗯，明天就到他的的学校去，看看令她有些异样的感觉的人，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儿，他在学校的情况怎么样，他的家是本地的吗？等等。
　　 然而，正当李梅第二天晚上准备到汪军的学校时，上午她却收到了家里的一封信。信中说，她父亲上司的儿子---一个很阔绰的公子哥儿，想要与李梅订婚，并想要李梅很快地成为他的妻子——当然，那位上司很有权势的，李梅父亲虽也有些权力，但怎敢违逆上司的美意。另一方面，李梅的父亲大约也在想，若与上司结为亲家也末尚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他儿子想娶李梅作媳妇，事情有些急，李梅还正在上学，况且那位公子也即将去国外，想在出国前把订婚之事先办了，确实有些太过心急了点。不过，李梅的父亲虽然心里这样想，但事实上，李梅的父亲与那位上司既是上下级的关系，也确实是好朋友。他们曾经在一次酒后开玩笑说，若不介意，他们可以结为亲家，因为他的儿子有一次说，他非常喜欢李梅。这也难怪，那位公子叫张力，从小就与李梅一起长大，小时无猜，但长大后张力却对漂亮的李梅愈来愈有好感，以至于有时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但李梅对他的感觉反倒是平平，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有时只是把他作为大哥一样的看待的，更没有想与他结为夫妻。但信中说得清清楚楚，无论怎样，要她接到信后立即回家订亲。李梅读完信后，深思良久，愁眉不展，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若论两家的关系，特别是她父亲与张力父亲的关系，让她很为难，但有时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反倒让李梅有些可恨。回家吧，就这样与张力订了亲，将成为他的妻子，这算是哪门子的事。最主要的是，她与张力的性格有着天壤之别，她自己活泼但不轻浮，外向但不失稳重；而张力则少年老成，内向而显城府很深，甚至心里有些阴暗。李梅虽与张力自小相识，但她从没有真正地敬慕过他，更不用说爱他了，若就这样做了他的妻子，是多么地乏味，又谈什么幸福？但倘不回家订亲，必然伤及两家和气，最主要的是伤害到父亲，让父亲很没面子甚至招到打击报复。李梅是一个很懂事的女孩子，她思忖良久后，终于决心还是回家一趟，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与父亲谈谈，实在不行暂时应付一下再讲。于是，打定主意后，李梅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慌忙地奔向火车站，从S市来到H城自己的家里，而当李梅到家时，家里人已经等待她好几天了。
　　 三、一个多星期后，李梅心神疲惫地回到学校。自然，她的父亲虽能理解她的心事，但不同意她不与张力订亲的意见。她在家时，也只好勉强地应付了一阵子，但内心十分地反感，当她再次返回学校时，已经过去了近十天了。她是星期三夜晚回来的。那晚，又累又恨的李梅，有气无力地把包向床上一扔，便倒头就睡。当她睡醒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九点多了，洗漱完毕，吃了点从家里带来的饼干等，准备上课去了。可是，当李梅拿起几本书，正要向外走的时候，突然看见书柜的一角，静静地放了的一把雨伞——正是那天联欢会散会时汪军给他的雨伞。一想起那汪军，李梅的心不由得又跳了一下，她准备那日第二天去汪军的学校，把雨伞还给汪军并顺便看一看那个令她有些心跳的男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儿。可是十几天过去了，那把雨伞还是静悄悄地躺在书柜的一角，李梅突然有些愧疚起来。吃过晚饭，李梅把雨伞放在自己的一个小包里，略加打扮了一下，她便来到汪军的学校。按汪军所说的法律系，她很快地找到汪军的宿舍，但汪军并不在，只有同寝室的小张在灯下忙忙碌碌着。李梅说明来意，小张便热情地接待了她，并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后，说要她等一下。原来汪军在教室看书，只不一会儿，汪军便与小张飞似地来到寝室。汪军见李梅还是那么楚楚动人，李梅呢，见汪军高高的个子，略微有些卷曲的头发下，一双大而亮的眸子透着聪明的灵性，嘴角微微地上翘着，很是帅气。他们一番寒暄后，李梅再次说多谢那日晚上借给她雨伞，否则回校后还不知淋成什么样子呢，准是一落汤鸡了。她还说，本来是第二天就来学校还雨伞的，只是后来学校突然有点事情给耽搁了，真是不好意思。汪军说，哪里，那本是一把旧雨伞，有什么还与不还的，还劳你还惦记着它。自然，李梅并没有把回家订亲的一事说出来，当然也不便说的。汪军对于李梅的到来并见了面，他大感兴奋，虽然把先前的各种见面时的设想统统颠覆了，但也把十几天来的莫名的惦念全部倾泻出来，因为李梅真的来到自己的身边了。他们说了一番客气话后，李梅与汪军接着又各自说了他们专业学习上的一些事，及他们的学长是如何毕业分配的情况，他们自己毕业后的打算等等。交谈是轻松愉快的，充满了惺惺相惜之感，彼此均对对方有了进一步地了解，也有了更深一层的好感。时间过得很快，他们愉悦的交谈着，以至于他们早把身边的小张给忘了，小张是什么时候走的，自然也不知道了，最后只剩下他们俩个。李梅见时间不早，便起身说要回学校了。汪军看看放在桌子上的一个小自鸣钟，也只得说，那好吧，我送送你。于是，汪军一直把李梅送到公交车站才回来。路上，汪军说有空想要到她的学校看看，其实他是想再次见到李梅，他对李梅的好感越来越强了，而李梅呢，也觉得汪军是一个不错的男孩，沉稳、睿智，当然欢迎他的到来。
　　 当汪军回到寝室后，小张等也回到宿舍了，于是他们纷纷向他打听那位漂亮的女生是谁。汪军只是淡淡地说她是他的一位同乡。其实，李梅生在一个较富裕家庭的H市，而汪军只不过是生在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农民家里，怎么可能是同乡呢。但也许李梅与汪军注定是有着前身的缘分，今生的情债，他们只要相见便生产快乐，真是有相见恨晚之感。汪军自见了李梅后，愈加地分了心，尽管他努力地不去想她，但是他无法克制住自已，李梅的身影已经走到他的心中。日子过得真是有点慢了，他盼望着星期天的到来，因为他忍不住地想要再次见到李梅。汪军从那次见面后，便比较注意自己的形象了。他不再随便地穿衣服，邹巴巴的象披了一件破皮；他也不再随心所欲地脚踏两只皮鞋，灰尘蒙蔽，给人以拖沓之感。五月份到了，S市虽是北方城市，但此时也到处鸟语花香，空气中飘逸着北方特有的槐花或香樟树的清香。汪军在这灿烂的春天里，浑身充满了活力，也对未来充溢着希望。当他的学习稍轻松一些后，他终于盼来了又一个星期日。他准备在这个星期天去李梅的学校看望她。是的，见李梅，是汪军想了很多天的事了，他渴望着再次见到李梅。汪军把最好的一件西装穿在身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身上也收拾利落后，他便乘车来到李梅的学院。汪军这是第一次来李梅的学校，他见学校的环境十分地静悄优雅，树木葱茏,一下子便喜欢上了。当他找到李梅时，她正与几个女生在寝室的楼道口大洗脸间里洗衣服，一边洗一边打闹着。于是，汪军轻声地叫了一下李梅，当李梅又一次见到汪军，而且在这种场面下，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一下子红了。众女生见李梅如此，异口同声地取笑起李梅来，她们说：“好呀，李梅同学，看你那么单纯，原来你早有了男朋友了呵，还一直对我们保密呀”，李梅争辩说，“不嘛，他不是，他是我的……”，“是你的什么，快说呀”，“是我的……，是我的老乡！”呵呵，李梅与汪军在他们的同学面前，都有着相同的借口了。汪军见女生们拿他与李梅开心，也有些不自然起来了。刚好，李梅洗的一件衣已经洗净，她对汪军的到来，其实心里如装满了蜂蜜，甜丝丝的。因为，近些日子，她也暗暗地盼着汪军来，他那富有个性的卷发，那聪明而单纯的双眼，那充满了青春活力的身板，无不吸引着自己。张力哪能与汪军相比，张力总是那么小气狭窄，复杂瘦弱，哼，无法比。李梅的这些的想法，虽只一闪而过，但确实是她真实的思量。前些日子，她回家订亲一事，把她搞得极为不快，郁闷了好几天，要不是遇到汪军，她还不知怎么对付这可怕的日子呢。李梅很感激但又不露声色地望了一眼汪军，心里暖暖的，脸上溢满了柔和地微笑，轻声地对站在一旁正不知所措的汪军说道：“汪军，我们到别处转转吧”。“好的”。汪军正不知如何是好，李梅一经提出到别处转转，正合他的心意。于是，他们一同走出女生宿舍，来到校园的西边。那儿是李梅学校绿化最好的地方，还有一块人工湖，安静清洁。是日，阳光明媚，温润的春风轻轻地佛过湖面，湖水涟涟，杨柳依依。汪军与李梅的心情真是舒畅极了，他们第一次感受到温馨与浪漫。他们坐在湖边的一张长木椅上，畅谈着文学与诗句，看着天上悠闲而过的白云。李梅感叹道，人若如这些漂浮云彩多好，自由自在地，它们想飞到哪里就飞哪里，高山，天边，草原，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去，多么逍遥呵。汪军也触景生情地，但又带有一丝试探性地说，“李梅，毕业后我回黄土高原，而你也将去那遥远的城市，我们不也很自由吗？”作为女性，李梅本能地对语言有着敏感性，汪军的一句话，不光触动了她的心思，也使她突然莫明其妙地忧愁起来，她几乎没有任何考虑地抓起汪军的手，说：“不，毕业后我随你去你的家乡”。汪军深情地看着李梅，说：“那怎么可能呢”。李梅也觉得刚才有些唐突，她放开汪军的手，自顾轻弄着裙子的一角，好久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汪军打破了沉默，说，“李梅，你若真的能去我的家乡工作，那是我的企盼，是我的幸福”。汪军说这话的时候，也轻轻地把李梅的手握在他那宽大的手心里，而李梅也一下子感受到汪军体内流入手掌中的温暖与力量，她不知不觉地将头靠在了汪军的臂上，心想这才是她要的幸福呵，若能就这样靠一辈子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