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五月十六，一轮明月高悬，天地间亮如白昼。八十八岁的阿婆梳理完毕后，对着女儿的牌位，焚香烧纸，然后开始她漫长的四十年的对着月光的诉说——女儿，你还好吗？今天是你离开妈妈四十周年的日子。漫长的四十年啊，每到这一天，我的心都如刀割般难受，那种阴阳相隔的牵念，不仅没有随着岁月黯淡，反而因为时光的沉淀，越发深沉。女儿，是妈妈对不起你，如果不是妈妈那个错误的决定，你就不会委屈自己嫁给哪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如果没有嫁给哪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也就不会有那种奇耻大辱；如果没有那种奇耻大辱，你就不会抑郁成疾，那么年轻就撇下一双女儿撒手人间。女儿，这些年妈妈的肠子都悔青了，眼泪也哭干了，可是这一切也唤不回你年轻的生命。女儿，你走的那天起，就摘走了妈妈的心，那种以泪洗面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度日如年啊！女儿，千不该万不该，妈妈不应该心怀私心，用你的婚姻做赌注，可那年你爸爸得了急性心脏病，急需钱做手术。那年头，人穷啊，妈妈一个妇道人家到哪里去弄那做手术的一万元钱啊！妈妈不是没做过努力，也曾厚着脸皮四处求人，可是人家一听到要那么多钱，都不肯把钱借给咱们，我每次都是碰壁而回。眼看着你爸爸的病情渐渐加重，大夫也说，如果不赶紧医治恐有生命危险。可是你身下有五个弟弟，眼看着都到了要成家的年龄，人人都心里都有一本帐，谁愿意把钱借给这样一个无底洞家庭冒风险呢？可是，咱们家更不能没有你爸爸，他可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啊！没有他，就等于咱们家的房顶都塌了，我怎么忍心看着他那么年轻就离开，叫你们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呢？最后还是你婶婶给我出了个主意，也是那个困年年头里很多穷人家常用的注意：“实在不行，给大女儿找个人家吧，用聘礼给她爸爸做手术。养儿为防老，现在她爸爸得了绝症，姑娘首当其冲应该救他的命。”起初，我坚决不肯，我怎么忍心叫十九岁的你去辛苦地伺候别人家呢？世上哪有这么狠心的妈妈啊？那不是狼心狗肺吗？那不是拿孩子的命运开玩笑吗？可是，能用的办法都试过了，该求的人也都求了，无济于事，也只剩下这个不是主意的主意了。我不得不打碎牙咽进肚里，狠狠心把你叫到了我的跟前，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做出了这辈子最难做的也是最后悔的最无情的决定。听到我叫你，你很快就来了。你是家中的老大，所以特别善解人意，这我是心知肚明的。也许是当时我满脸的沉重吓到了你，你直直的看了我半天，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妙，然后低下了头，等待着我的决定出口。我结结巴巴地说：“丫头，妈妈对不住你，是妈妈没能力救你爸爸，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说着，我的眼泪顺势而下，我不停的捶胸顿足：“老天爷不长眼啊，他把我们娘们推到了悬崖边上，你爸爸的病如果再不做手术，恐怕就没命了，那以后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你边听我说边哭，忽然停下来，很坚定的说：“妈，没事，我也是爸爸的骨肉，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你尽管说。”其实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咬咬牙，最终说了出来：“为了给你爸爸治病，我想马上给你找个好人家，这人家必须能给得起给你爸爸手术用的一万元的聘礼。”我说完定定地看着你，你首先是惊讶，然后脸红了，艰难的低下了头，小声说：“妈妈。不是我不想救爸爸，可是毕竟找人家不是着急的事情。再说，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我一听，喜出望外，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赶紧追问：“小伙子是谁家的？家里有钱吗？”可是，马上你的脸又白了：“他去外地当兵了，是咱们村王和的儿子。”我一听，立刻火冒三丈：“小小的人还学会自己搞对象了？王和家是全村有名的困难户，三间小土房，每年都青黄不接，你这不是诚心往火坑里跳吗？这年头，虽然当兵的和煤矿工人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家家底太薄了，坚决不行。”我极力阻止，怒不可遏。你埋下头去，十分委屈。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如此倔强：“可是他对我很好，还说叫我等他三年后回来娶我。”“你好糊涂啊！咱们暂且不说他家里穷的叮当响，单说这三年，人心难测，你保证他一定去你吗？他在外面闯荡见多识广，还能看上你这个农村丫头，坚决不行。”我坚决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真是儿大不由娘，我决不让步，为了你爸爸。“那我豁出命，去生产队多赚工分，攒钱给爸爸治病好吗？”你还是退了一步，哭成了泪人。我几乎被你感化了，但是一想到你爸爸，我的心立刻坚硬了起来：“等你挣钱到年末，你爸爸可能已经……”你的心情妈妈何尝不懂，可眼下咱们家不是急等用钱吗？救命如救火，不等人啊！我告诉你，现在能救你爸命的只有你了，如果有人提亲，只要能答应咱家的条件，你就得同意，如果你爸命都没了，你一辈子会安心吗？到那时我也不活了……”你哭着跑进了自己的屋，就这样，你把自己关在无理哭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听你妹妹说，你烧了很多信，都是那小伙子在部队写给你的。你还对妹妹说，这辈子你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了，你以后将永远不见他。很快就又有媒人登门求婚了，你人长得好，又有一手好活计，十里八村谁不知道。天随人意，有一家姓余的人家看中了你，他家是早些年的地主，家道比较厚实，老子是厨子，十里八乡的赚钱，小伙子在煤矿上班，很会过日子。他们家答应了咱们家的要求，我满心欢喜的问你的意见，哪知你再一次的反悔了：“妈妈。算我求你了好吗？叫我等等小王吧，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人，别人再也装不进去了。”我一听，立刻勃然大怒：“这么说你不管你爸的死活了，我明白告诉你，这婚事，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你的命是我和你爸给的，现在家里有困难，你必须听我的。”谁料你竟然应声跪下求饶：“求求你，妈妈，这可是我一辈子的大事啊，哪个姓余的小伙子只有一把死活计，没什么能耐，这可是我一辈子的大事啊，妈妈，你一定要考虑周全啊！”我见状，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丫头，你嫁给谁都能过日子，可是，如果没有这一万元的聘礼，你爸爸的命就没了，我也不活了。”说着我开始给她磕头。我一定把你吓坏了，你赶紧扶我起来，不停地保证：“妈妈，别说了，我听你的。”就这样，我动用我家长的威力，逼迫你答应了我的要求，为你爸爸弄到了手术费，才把你爸爸从死亡上拉了回来。你也很快结了婚。可是天不遂人愿，结婚后你过得并不好，你不断的回来告诉我：“余家只是空有地主的名声，是个空壳，结婚的大部分钱都是借的，外债累累。关键是小余，人太老实，左邻右舍都想欺负他。他是那种一脚踢不出屁的人，只有一把死活计，在家也很少说话。其实你知道，我心里根本放不下我原来的那个。”
　　 三年后小王回来了，还来咱家看过你，我第一次仔细打量他，人确实长得不错，加上在外地的锻炼，人也特别精神。他说他转业后可以在政府工作，可惜你已经出家了，看得出他十分的沮丧。但是一切没有回头路。我只好一次有一次的安慰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当时已经有了大女儿，而且又怀了孩子，马上要生了。我没敢告诉你小王回来的消息，我怕再次勾起你的伤心事，雪上加霜。这期间你回娘家，反复说一件事，就是邻居家有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每次看你的眼神都怪怪的，你看了都恶心。你吓得都不敢出门，每次白天见他都绕着走。我在心里替你捏着把汗，不断的叮嘱你睡觉时要插好门，叮嘱你别出去说小余上夜班的时间。好在不久，你生下了二女儿，因为家里不断有亲戚看你，我就暂时放下了这件事。你月子里我也去住过几天，也看到了那个讨厌的男人，色色的，不怀好意的样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嘱咐你自己平时多加小心，别给他机会。
　　 直到你出月子后的第五天，小余捎信来，说你在医院抢救无效，死了……我当时如五雷轰顶，可怜的你，才仅仅二十四岁，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打死我也不相信，我要亲眼看到你死才死心。当我急匆匆的赶到你家，看到停在门口外，盖着白布的你的尸体时，我知道你确实死了，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啊？我气愤地来到你的屋里，叫来小余，我要彻底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你死得不明不白。起初，小余面对我的怒火吓得不得了，但是他不说明白这件事，我这一关是过不了的。一气之下，我和你几个弟弟砸了很多东西。妈妈知道你身体好，但这么快就死了，一定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打转。这时，我发现小余说话总是支支吾吾，而且不断用眼睛看旁边的人，我才明白，肯定这件事难以启口，于是我拉着小余来到了你家的厢房。一进厢房，小余双膝跪地：“是我对不住孩子他娘，她死的好惨啊！”我的脑海再一次一片空白，我丫头的死真的有问题，老天爷呀，你瞎了眼吗？为什么对她如此绝情呢？为了你爸爸，你已经委曲求全了，难道这还不够吗？可是，这一刻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啊？我只好厉声问道：“快点说，我丫头到底怎么死的？”小余擦了下眼泪，断断续续地说：“邻居的老杨早就对孩子他娘不怀好意，那晚我上夜班，他端开门，把孩子他娘……”原来如此，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这样的侮辱妈知道你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的，可是傻丫头，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呢？想到这，我恼羞成怒：“你个窝囊废，这么大的事，关系着我丫头的名节，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们不能轻饶了那畜生。”小余已经吓得脸色惨白，那个没用的东西：“是孩子他娘不许告诉你，说是怕事情传出去名声不好，以后可怎么在村子里见人啊！再说，因为他娘在月子里，也没抓住他，咱们没有证据。我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可怜我的丫头瞎了年轻，跟着你没过一天好日子，到头来还这样惨死……”说着，我拿起一个玉米狠狠地向小余的头砸去。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哑巴吃黄连了，可是我不甘心，我怒气冲冲的跑到你们住的屋里翻箱倒柜，我撕毁了你所有用的东西，不这样我就不能发泄我的愤恨。最后，我停止在你手工刺绣的一包枕套上，足足有十几副，丫头，我舍不得，那可是你千针万线用心血绣制的，十里八乡谁不知你手艺好，因为这，你没少卖钱填补家里。我决定留下这些东西做念想，也给你的两个女儿留下点关于你的记忆。折腾够了，我已经气喘吁吁，疲惫不堪了。因为气愤，我甚至连两个孩子都懒得看，特别是你的二丫头，才一个月零五天，在炕上饿得直哭，大家一直商议如何安置她。丫头啊，你是妈妈的眼珠子，眼珠子都不在了，我要这眼眶子做什么，我拒绝了抚养你的二丫头。不是妈妈心狠，妈妈实在不愿意每天都看见她，每天都想你，那比杀了妈妈还难受啊。消息很快传出，竟然有外人来抱养，看着你的二丫头被抱走，我心如刀割，但是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第二天，出殡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提出了我报复的要求，我叫小余给你摔丧盆，叫小余给你扛白幡，叫小余给你磕头……反正凡是我能够想到的报复手段，我都派上了用场。不这样不足以消除我的心头之恨。你出殡，我没掉一滴眼泪，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了，是妈妈对不起你，把你推进了火坑，可是说什么都晚了，妈妈只好背着对你的心债，艰难的活下去。丫头，你出殡后我没有吃饭就走了，走时我恶狠狠地甩给小余一句话：“孩子你好好拉扯长大，就算对得起我丫头了，记住，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你，也不会再来你家……”
　　 丫头，那次以后，你所有的忌日，我都是在这样的月光下，在家里你的牌位前为你烧的。人都说月老的心是最善良的，所以我就选择了在这样的月光下祭奠你。其实，这些年，妈妈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两个孩子，妈妈知道这也是你最大的心事。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断的打听你两个丫头的消息，现在她们已经成家立业了。大丫头很争气考上了大学，现在已经有了一个上大学的儿子。二丫头也不错，虽然没有考上学，但是有一家自己的门市，日子过得也不错。丫头，这一回你就可以放心了。你在人间没享到福，这回也该享享福了。丫头，妈妈已经八十八岁了，估计也活不了几年，我们就能见面了。妈妈知道对不起你，可你看在妈妈是为了救你爸爸的苦心上，也看在两个孩子的面子上，你就原谅了妈妈吧。过去的事情全是妈妈的错，可是妈妈已经没有机会补过了，我只好到阴间再给你补偿了。唉！如果能回到过去，妈妈愿这一切都发生在妈妈身上，可怜妈妈那时也是无可无奈何啊！都过去了，丫头，我们都安心的生活吧，无论在哪里。一切都过去了……夜已经很深了，月光如水，给世间万物披上了清辉，阿婆仔细的看着月亮，像是看着女儿清秀的脸，一行老泪顺势而下，泪水闪着晶莹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