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荒踪·散文百家】马茹茹结果红似火 —— ——品味怀仁民歌里的“情歌”
前些日子,读到了一本新编的《怀仁民歌》,不由得便被其中的情歌所吸引,并且勾起了许多往昔的回忆,兴之所至,老是想写点什么。——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来电”吧。
民歌,可以说是源于生活的浑然天成的诗歌,《诗经》里的“风”,大多都是古代的民歌。而表达爱情的歌,从古至今在民歌里就都占据着不小的比重,早已成为一个不朽的主题。“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现在读来都会让我们感到是那么的苍然和优美。怀仁民歌也是这样,它当中的“情歌”不仅有鲜明的地方色彩,而且有着独特的天然之美。
杏花一个白来桃花一个红,
小亲亲住在那对门门。
七升盆套了个五升盆,
你就是妹妹的贴心人。
瞭见你的门来瞭不见你人,
大黄狗卧在你的大门洞。
前后晌瞭你墙头上爬,
瞭见你人来也说不上话。
麻个阴阴天气二不溜溜风,
见不上妹妹我心烦闷。
半夜里三更盼天明,
好几天没见你人影影。
有朝一日翻了一个身,
把妹妹娶在我家中。
樱桃那个好吃树难载,
想要妹妹你慢慢来。
这是一首名叫《杏花白桃花红》的民歌,由男女对唱。我记得多年以前在一个不大的村子里听过这歌。那是一个古旧的村庄,坐落在山脚下,不很规整的道路两边,散落着石墙土屋的民居,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饱经沧桑的老人。村子中央的空地上,应该是镇子里来的文艺队在表演,周遭围着男女老少的村民,他们或蹲或站,在初秋的夕照里静默着聆听。
那好像是我头一次听这样的歌。浅显的歌词被夹杂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抑扬顿挫地娓娓唱响,男声磁性而悠扬,女声婉转而绵长,土色土香扑面而来,令人心里生出一种痒痒的新奇。我不自觉地环视了一下身边的乡亲,看到他们的脸上也似乎露出几丝兴奋的红晕。——是的,虽然这歌如同他们端着海碗喝粥,就着大葱吃馍一般熟悉,但歌声里流淌的情感依然会温润他们朴实的内心,随之就像点燃灯笼那样,照亮他们憨厚的面容……
给我印象比较深的第二首歌是《高粱红》:
遍地的那个庄稼就数高粱红,
阖村的姑娘就数你长得俊。
自从你塞给我一个荷包袋,
闹得我白明黑夜收不住个心。
柳树低来杨树它就高,
阖村的后生数你好。
时常我朝你家门瞭呀,
看见你我止不住个心儿跳。
前活夜想你吹不灭个灯,
后活夜想你翻不过个身。
抱住个枕头熬时辰,
一黑夜不睡觉也不觉得困。
拿起了线来纫不上个针,
纫上针来又不想缝。
割不断的水来绝不断的情,
谁们他就遗留下个人想人?
民歌是土生土长的,它的特点之一就是质朴真挚。这样的歌会让人一下子联想到陕北的信天游:素面朝天,不加雕饰,除了一点常见的比兴手法,不矫揉造作,不拐弯抹角。无论男女,都是以歌传声,以声言情,直抒胸臆,让感情单刀直入地直接到站,送到想要去的地方,其热烈程度就像将一个红红的火炉放在你身边烤,每个毛孔都会不由得舒张开来。
细细想来,这种大胆火辣吟唱出来的,其实才是生命最为原始的声音,才是生命最初的底色。我们可以想象,在亘古荒凉、寂寞、辽阔的黄土高原上,这样的歌声随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晨曦和晚霞生动地响起来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嘹亮!那霞光一般映红了的,又岂止是怀春的少女和钟情的男子,定然还有他们身边的村庄、田野、群山,以及包括时间在内的整个世界!
第三首歌名叫《白个灵灵雀儿》:
白个灵灵雀儿白个灵灵蛋,
白个生生俊脸蛋梳洗我就打扮,
给我那哥哥看。
白个灵灵雀儿它就穿沟飞,
姑娘堆里左挑右拣相了个遍,
我就看中妹妹你。
白个灵灵雀儿它就飞呀飞得高,
俊模俊样心灵手巧跟心的人,
不由我就想跟你好。
爱情,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欢,它又像火花——人们常常这样比喻——灵犀一闪地,在某个特定的时空引燃男女双方内心里潜流着的似水柔情。此种情境在民歌里也一样被活灵活现出来。这不禁会令人感叹:爱情确实是我们歌咏的一个永恒的主题啊!哪怕是在泥土呛人的尘埃里,它也不会死去,不会消亡,同样能绽放出美丽的花朵;而且,它的质地也依然是像新鲜水果一般的水嫩和鲜亮,散发出诱人,或者叫迷人的芳香。
大黑牛耕地二黑牛拉,
咱们二人这辈子有缘法。
满天的星星一颗颗明,
阖村挑出哥哥你一人。
妹子越看越好看,
杨柳腰,鹅蛋脸,身后一条大马辫。
花狸猫就在炕头上卧,
这辈子我就跟你过。
刮了一阵风来下了一阵雨,
明年哥哥有了钱我就把你娶。
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
咱们二人这辈子一条心。
这也是一首男女对唱的情歌,歌名《一条心》。生活的气息在这首歌的字里行间随处都可以感觉得到,爱情在其间,就像我们身边流动的空气里不时飘过来的一缕缕花香,沁人心脾,惹人动容。
这类情歌实在就像田地里的庄稼一样,该发芽的时候发芽,该生长的时候生长,自然而然,朴实清新,成为一种生活的原态,在看似平常的倾述里,蕴含着美好的希冀和追求。——是啊,没有真情的歌是干瘪的,没有歌声的生活同样也是干涩的,让人心灰,毫无生趣。尤其是在这片烽火焚烧过,硝烟熏染过,血汗浸泡过的土地上,这样的歌回响起来,真就恰似一股甘洌的清泉潺潺流过,洗涤着那些酸楚和苦难,滋润着那些孤独和茫然,会让凉飕飕的心底热乎起来,会让硬邦邦的情感柔软起来,会让混浊的泪眼里也闪耀出喜悦和欣慰的泪花,就像撩开一幕多年憧憬的风景一样,牵人神往,令人陶醉!
还有一首《桃花开,杏花开》的歌,歌词是这样的:
桃花开,杏花开,果子花又开,
难活不过个想妹妹。
你想我来我想你,
咱二人啥时能在一起?
站在东山瞭西山,
多日没见我的那个俊脸脸。
山顶上盖庙还嫌低,
面对面那个坐下还想你。
白天那个想来夜里梦,
你就是我那个要命的人。
山头高来河湾宽,
对圪膝那个坐下还嫌远。
大山水刮不断芦草的根,
铁锯子解不开咱二人的心。
这首歌,我记忆最深,因为我曾经听到过我们当地一位有名的民歌手的实地演唱。那是县里送文化下乡到清凉山麓的一个村庄,其中的一个保留节目就是这首歌的表演唱。
当时,正值盛夏,山上青石嶙峋,无数不知名的小草从石缝间踊跃着拱出,举起绿意盎然的手,一丛一丛地在明亮的阳光中摇曳。远处,峰峦起起伏伏,一座古刹被茂盛的草木所掩映,就像一轴简约的丹青,仿佛写意着苍苍茫茫的岁月。
这首歌的演唱者约五十挂零,嗓音纯粹是我们时下所说的原生态,高亢而又苍劲,挺拔而又质感,不仅乡土气息浓郁,而且极具穿透力。他一个人用真音和假嗓演绎着男女两个角色,男声穿云入雾,撕锦裂帛,女声柔情细语,如咽如诉。这两样歌声交错地缭绕着,在山谷里回荡,将一段如胶似漆、生死相依的爱情诠释得淋淋漓漓,撼魂动魄,就像有一只手从歌曲里伸出来,直勾勾地揪你的心,一阵阵发毛、发紧,让你的体内情不自禁地滋生出一种没头没脑的彻骨的苍凉。对了,就是这个词——苍凉!
《马茹茹结果红似火》是又一首二重唱的情歌,展现的意境相对就美好多了:
马茹茹结果红呀么红似火,
我和我妹妹上了山坡。
上了山坡去打马茹子,
约上我的三哥哥一起走。
我在村口把你等,
怕人看见到了村外再相跟。
不怕狐子不怕狼,
相跟上三哥哥我胆子壮。
河湾里的匝石不好走,
赶紧我就拉住妹妹的手。
翻了几道山来趟了几道梁,
挨住我的三哥哥坐一坐。
百灵子雀儿从面前飞过,
除了妹妹我就不娶老婆。
这首歌里所唱的马茹茹属落叶灌木,耐旱、耐瘠薄,较耐寒,于晋北山野之间常见。它不很高大,但却喜欢长在朝阳的山坡上。马茹茹春天开花,每年的四、五月间,黄色的花像祥云一样,一簇簇,一片片,十分漂亮,并且发出淡淡的香味。夏末秋初,马茹茹历经两个季节的风吹雨打便早早成熟了,结出的是一种小野山果,红红的,圆圆的,有点像樱桃,看上去非常诱人,吃到嘴里,甜甜酸酸,是一种别样的享受。这些果实星星点点地缀在碧绿丛中,如同许许多多接近于紫红色的珍珠,用它们来比喻怀仁民歌里的爱情歌曲最恰当不过。
不错,真正的歌实际上就是生活里长出来的悲和喜,是那些身上沁出的汗,眼里滴出的泪,乃至情感里渗出的血!它们就生长在我们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这片土地之上,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厚重血脉和旺盛的生命力,积淀着历史,承续着传统,展露着希望,远眺着未来。读这些歌,像是在品一碟小吃一般亲切;唱这些歌,像是在诵一种文化一般凝重。它里边的人性美、感情美,永永远远都鲜活着,靓丽着,好像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的青春一样——这也正是它们能一直被传唱到今天的魅力所在!
浩如烟海的民歌如同一幅辽阔的背景悬挂着,里面,不时会有闪亮的眼睛眨动,灿若星辰。这些歌又像一条大河一般,滋养着土地、山川和我们跳动的心灵,我感觉得到,那粼粼的波光也正在静静地从我的身边流过,从我的梦里流过,从我的灵魂深处涌流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