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明伟是单位里公认的笔杆子。他不仅会写新闻报道，还会写杂七杂八的各种文字材料，大到计划总结或领导讲话，小到文书契约或祝酒辞。人们都说他什么都写得恰倒好处，读起来上口，听起来受听。李明伟为人憨厚老实没架子，谁求他写点什么他都抹不开回绝。这使得他在单位里人缘极好。
　　 李明伟年方三十，身高一米八二，英俊潇洒，一表人才。目前是预备党员，他的科长马上就要另有高就，单位领导曾暗示过他，接任科长一职已经水到渠成。
　　 顺风顺水的李明伟走路都有了弹性，经常喜欢哼着流行歌曲。不过他从省里参加完系统宣传工作总结表彰大会回来后，心就突然开始乱起来了，以往的欢快戛然而止。回到单位还没有来得及放下手里的奖状奖杯，第一眼就发现了他办公桌上的几封信件。李明伟的信件一向很多，因为他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稿件，这使他成为了小有名气的文人。这几封信中，有一封读者来信，还有两封广告类的，再就是一封来自北京的快件信。
　　 后来的事情就都是从这封快件信引发出来的。从这一天起李明伟便开始坐卧不安，常常走神。
　　 你别看李明伟这个人在处理一些小事上给人的印象总是大大乎乎的，可一遇到大事或需要做个重要决定什么的他总是粗中有细，甚至工于心计。十几天来他经过周密的思考之后，终于有一个十分秘密的行动方案，在他的内心里越来越清晰地策划出来。
　　 这一天，李明伟轻车熟路地干完手头上的工作之后，便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书记办公室小坐。闲谈中他自然把话题引到宣传工作上来，因为这也是书记主抓的一摊子业务之内的事，书记一直对李明伟的工作很满意。李明伟便不失时机地提出打算把整个系统的典型事例整理成报告文学，然后弄到北京一家大型杂志的想法。书记对他的建议当然赞赏，只是考虑到在一个稿源面向全国的杂志上挤进一篇报告文学谈何容易。这时李明伟搬出了在那家杂志社供职的战友，说只要自己跑一趟，凭老面子上篇稿子不成问题。乐得书记指拍桌子：“那你就抓紧办吧。”
　　 得到领导的支持，李明伟简直是心花怒放，因为事情至此他所策划的行动方案差不多已经实现了一半。
　　
　　 【二】
　　 李明伟回到办公室当即就往基层各单位打了近两个小时的电话，进行素材的挖掘。傍晚他在招待所要了一个单间，通宵达旦地加工整理。第二天早晨，一篇近万字的报告文学在他的笔脱颖而出。
　　 春风得意马蹄急。稿子打印出来后，李明伟便准备出发。妻子慧芬得知他又要出差去北京，高兴得里里外外忙活，为他准备行装，小鸟似的叽叽喳喳没完没了。问他要带什么东西，叮嘱他出门小心点儿别受骗上当，别让小偷掏了，吃饭要吃饱，晚上多盖点儿……叨叨得李明伟心烦。他笑慧芬太傻，她若知道他这次出差的真相一定会十分痛苦。此时李明伟又不能不承认慧芬是个勤劳贤惠的家庭主妇，难怪邻居们都羡慕他娶了个好媳妇，可是他却容不得她的唠叨，她的脾气。望着慧芬忙碌的身影，他想：对不起了慧芬，我实在受不了你的唠叨，我要重新开始了。李明伟又想，新的生活一定很美满很温馨。
　　 李明伟踏上了进京的列车，一路上心情格外激动，类似这样的激动他也曾有过，那是参加工作时，入党宣誓时，发表第一篇文章时，再就是和慧芬结婚时……其实他和书记说的那家杂志社根本就没有他的什么战友，他主要是想借此次之行见见已分别八年之久的艳茹。艳茹是他的同学，确切地说，是他的初恋情人。
　　 李明伟和艳茹都是在山里长大的。山里的屯子分散，他们两家同住在山后。小时候他们青梅竹马，上学一起走，放学一起回，象一对亲兄妹。艳茹小他三岁，又爱撒娇，十一二岁逢雨过河还叫着让他背。有一天在放学路上，艳茹将当天买的两块糖分给了他一块。他们俩嘴里含着糖，也仍是嘻嘻哈哈地说笑，艳茹就不慎把糖咽了下去。经过协商他不得不把含在嘴里的那块塘咬开，一人分一半。他怕艳茹挑大半的，就对她伸过来的小手说：“看你手多脏，嘴对嘴吧。”艳茹就仰着头把小嘴凑了过来。这一幕被后边上来的几个大孩子看到了，家住山前那个叫青皮的家伙喊到：“快看，小两口亲嘴呢！”接着那几个大孩子便起哄：“小两口，慢点走，南边饭馆啥都有，猪尾巴根，炒土豆丝，大气卵子炖小鸡……”大孩子们的哄笑使李明伟很得意，望着艳茹红红的小脸，他心中美滋滋甜蜜蜜的。他很喜欢艳茹，心里在想，等长大了，我们就是当小两口，气死你们……
　　 随着几声汽笛的呼啸，奔驰了一天的火车驶进了北京站。挤出站台，李明伟一眼就看到了艳茹。他对那双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太熟悉了，八年来常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按说艳茹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然而三十岁左右正是女人一生中水分充足鲜花盛开光彩夺目的时期。此时的艳茹比当年更漂亮了，俨然一位妙龄少女。那薄如蝉翼的衬衫，那时髦的超短裙以及那网状丝袜将艳茹装束得十分性感，让李明伟有些不敢正视。
　　 这里要说明一下，李明伟是个双重性格的人。在男人堆里他若说起荤段子能让人笑破肚皮，搞起文体活动不论是打篮球还是唱歌，他总是生龙活虎，能充分地表现出他的外向型性格。然而在接人待物与人交往时他十分注重礼节且话语不多，尤其是当他和不算很熟的女同志说话时便脸红，甚至汗流满面，明显地表现出他的内向型性格。因此，有些人不太理解，说李明伟人高马大是个搞体育的谁都相信，可他偏偏又善于咬文嚼字爬格子，这又与他的外表极不相符。
　　 本来李明伟这次的北京之行如果换个粗人可能立马准备出发，而他却在犹豫、抉择和煎熬中，挣扎了十多天才做出出发的决定。
　　
　　 【三】
　　 当坐到艳茹的车里，李明伟才想起问：“去哪？”
　　 “回家呗。”艳茹含情地望着他。
　　 这话让他听了很亲切，仿佛真的和艳茹成了夫妻。
　　 李明伟把此行的公差交代给艳茹，艳茹打保票：“我大学的同学在报社工作，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艳茹家住的是两室一厅，室内装潢颇为华贵。
　　 “你先歇着，我给你弄吃的去。”
　　 李明伟坐下来边抽烟边环顾四壁，看到墙上挂着艳茹和她丈夫的结婚照，李明伟的胃里直往上涌酸水。当年，是青皮跟着瞎搅和，死乞白赖地当众给艳茹下跪，在村里沸沸扬扬地传出个“三角”关系。于是李明伟一气之下当了兵，艳茹也于第二年考上了大学，他们各奔东西音信皆无了八年。当然青皮那家伙也没有在家呆着，据说进城认了一个搞建筑的干爹，发迹后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学生。
　　 吃过晚饭，李明伟坐在客厅里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电视节目，艳茹坐在一边陪他闲聊，没有李明伟来之前所想象的那些亲昵和浪漫。两个人都冷静得有些不自然，似乎又都心照不宣地等待着对方的主动。
　　 后来艳茹到里间将被子铺开，叫李明伟早点休息。李明伟刚躺下，艳茹又进来，问李明伟有没有指甲刀她想用一下。然后就靠着床头并把一条腿放在床上，坐在李明伟的枕旁修起了指甲。看得出她刚刚洗漱过，抹了淡妆，香水味直喷李明伟的鼻子。她磨磨蹭蹭地把指甲修得很专注，李明伟也就条件反射地仔细看她的手。天那！那是一双多么纤细柔嫩的手啊！李明伟曾不只一次地埋怨慧芬长了一双骨节宽大而粗糙的劳苦大众的手，他曾幻想过若能抚摸到一双性感十足的女人的手一定很美。
　　 李明伟便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艳茹的手。
　　 艳茹迟疑了一下，说：“等一下，马上就剪好了。”
　　 这句话无疑个暗示，使李明伟的手不但没有抽回而是放肆地落到艳茹裙摆下的大腿上。
　　 艳茹有点不满地说：“我在信上说他出国得一年后回来。你干嘛迟迟不来，我还以为不能来了呢？现在来了，还在我面前装得那么一本正经。”
　　 李明伟羞涩地说：“我……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那么说我有过？你可真够坏的。”
　　 “……”李明伟无话可说，只能怨恨自己的语言表达一到关键时刻总是这么操蛋。
　　 接着艳茹麻利地剪完指甲，并顺手将灯关掉，然后扑到李明伟的怀里给了他一个长吻。这使李明伟想到了小时候和艳茹分那半块糖的情景，便说：“来，一人一半，嘴对嘴给你。”艳茹撒着娇，嗲声嗲气地把头往他怀里钻，这使他周身的血液沸腾得如欲喷的熔岩，于是他将手伸向艳茹的裙扣。这时艳茹呻吟了一声，李明伟立即想起了当年和艳茹在老家的草垛旁，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呻吟了一声。那时他以为这是她的拒绝，便兴致全无地收了手。直到和慧芬结婚后他才明白，那酷似痛苦的一声呻吟原来竟是进入最佳境界的一种反映。
　　 一阵云山雾海霹雳闪电大雨倾盆之后，他们依然紧紧地偎着。
　　 “你真狠心，八年里没给我写一封信。”
　　 “我当兵走了，只听说你考上大学了，却不知是在哪个城市读书，更不知你毕业后去了哪里。”
　　 “咳！”她长叹一声。
　　 李明伟轻轻的拍拍她的肩，突然问：“他好吗？”
　　 “嗯，他挺爱我的。可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怀念家乡，忘不掉你。”
　　 “也忘不掉青皮吧？”
　　 “你怎么还像当年那么酸？”
　　 “呵呵……”
　　 “一直盼望有机会见到你，这回好了，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你也常在梦里打搅我，想不到梦终于变成了现实。”
　　 “对了，嫂子也好吗？”
　　 “……挺好。”李明伟说得有些犹豫有些勉强。
　　
　　 【四】
　　 李明伟和慧芬是经人介绍撮合到一起的，虽然没有太深的感情基础，但新婚里也是甜甜蜜蜜如胶似漆。然而，当孩子出生后，从前的新鲜渐渐开始淡化，于是有了争吵，甚至逐步发展到摔盆砸碗，为的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李明伟渐渐发现慧芬的土气，她既不会穿戴打扮又缺少柔情，有时还没话找话地讲抽烟的害处给他听，明摆着那是心疼每月几十元的烟钱。两个人的脾气都有增无减，以往的亲热劲却有减无增。他想，到大街上看看，年轻漂亮的女人比比皆是。
　　 当李明伟躺在那里胡思乱想时，艳茹一直拥抱着他、爱抚着他，致使使李明伟暂时忘掉了一切烦恼而再一次激情高涨。当他抱紧艳茹准备淋漓尽致地追加一次的时候，却“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
　　 他俩同时一惊。
　　 艳茹说：“不理他。”
　　 可敲门的人却很有耐性，李明伟一下子就没有了兴致，他一骨碌起来，一边穿起了衣服，一边躲进阳台。艳茹只好套上睡衣，来到门前问了句“谁？”门外没有应声，仍是“咚、咚、咚”。
　　 可能是有李明伟在的缘故，艳茹大胆地打开门。
　　 李明伟听见好像有人随即进来，然后门又关上。
　　 “艳茹，你可想死我了。”
　　 艳茹没有回应。
　　 “咋才开门？是不是里面有人呀？”
　　 “你瞎说什么？”
　　 “你迟迟不开门，我还以为是李明伟来了呢？”
　　 在阳台里的李明伟一惊，心想：这不是青皮的声音吗？
　　 “你说想念家乡。如今我可是代表家乡来看你啦。”
　　 “你去找个宾馆休息吧。”
　　 “我风风火火地开着车赶过来，你干嘛赶我？”
　　 “你走吧，我要休息。”
　　 “我就是来陪你休息的。”说着青皮又跪下了，“除非现在李明伟就在门外，否则我说什么也不走了。”
　　 艳茹说走上前：“你快起来。求你了。”
　　 这时，青皮死死地抱住了艳茹，并将艳茹推倒在沙发上。
　　 艳茹尖叫一声，接着喊：“李明伟你快出来！”
　　 已经穿戴整齐的李明伟立刻从阳台来到客厅。看着青皮，故意干咳一声。正在向艳茹动手动脚的青皮大吃一惊，立刻收手愣在那里，在李明伟面前他显得十分猥琐。艳茹趁机脱身，青皮吓得一边往后退一边嘀咕：“这骚娘们，原来是在玩儿我。”然后打开门和进门时一样匆忙地走了。
　　 李明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过遥控器将电视机打开，漫无目的地搜着台，有的地方台已经没了节目。
　　 艳茹有些尴尬，说“这……”
　　 李明伟立即摆了摆手：“我不想听这些。”
　　 艳茹走过来：“生气了？”
　　 “生什么气？”李明伟违心地笑了笑，然后推着站在他身边的艳茹的屁股说，“你先睡吧，我再看会儿电视。”
　　
　　 【五】
　　 李明伟的心根本就没在电视上，但也毫无困意，还有些口渴。这若是在家只要他说口渴，慧芬会马上给他倒水。
　　 李明伟渴得有些受不了，只好起身走进厨房找水。在厨房里他发现一堆待洗的衣服，便暗笑艳茹，这家伙竟是一个懒婆娘，准是她的男人把她宠坏了。他想慧芬可从来不敢这样邋遢的，再说她也不习惯。
　　 李明伟终于找到了暖水瓶，可里边差不多已是上甘岭，李明伟把壶底朝上也没倒出半杯。
　　 回到沙发上，李明伟点着了一只烟，然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李明伟想自己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对于三十岁这个年龄有两句俗话，一句是说“男人变坏，三十开外。”他心想不知是这句话过于精辟还是自己不能脱俗，如今在他身上应验了，被言中了。另一句叫“三十而立”，三十岁的人考虑事情处理问题就不应该还像从前那么头脑简单。李明伟设想，假如当初他和艳茹走到一起组成家庭，会不会就一定跟想象的那么浪漫那么完美呢？
　　 在现实生活中，有不少男人和女人，是因为过于珍惜初恋而结的婚，待婚后清醒地看到对方的不足之后，发现了自己当初因感情的一时冲动而造成了选择上的失误，于是又大闹离婚。同样还有一些人，由于一直在怀念着初恋的情人，因而闹出了很多现实生活中的麻烦……
　　 李明伟想，谁都希望自己的爱情之路铺满鲜花。不可否认，婚姻要以爱情为基础。同样也不可否认，结婚就是过日子，不是霓虹灯，不是轻音乐，不是花样滑冰……哪来那么多浪漫？哪能有那么多理想色彩？夫妻之间有时会产生一些矛盾和摩擦是在所难免的，只是看你怎样对待和处理，也许这些矛盾和摩擦本身就是我们所说的真正意义上的“生活”。
　　 李明伟扪心自问，假如真和慧芬离了婚，又不能不承认将来肯定会有后悔的时候，尽管慧芬脾气不太好，但也不都怨人家，慧芬的那些长处，尤其是那些无微不至的体贴让他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李明伟愧疚地想到，他还是离不开慧芬的，离不开那个令他心烦却但也温馨的家的。然而他今天却做了一件对不起慧芬的事，一种负罪感涌便全身……
　　 凌晨三点，思考得有些头疼的李明伟悄悄地离开艳茹家，来到大街上，他拦住一辆的士，上车便说：
　　 “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