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小说』叶子小容
立冬过了没几天,又一场秋风拥抱着秋雨来到了。一夜滴答哗啦歇歇停停,晨间一片浓雾。因了西墙边一排溜儿的六棵法桐树,整个大院里就像忽然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黄毯。可是这张毯,却湿了乱了,所以,像少女的夜梦被晨露打湿了一样,这份美丽就显得有点沉重起来,少了飘逸之感。
虽然地上的落叶很浓密,但树上的叶还是有过半的。今年秋脖子格外长,因为雨水充足,叶儿们便有了慢慢接受的时间过程,至今还有少部分挂着浓浓的绿。一场秋雨一阵秋风的细润慢催,使她们的路走得格外从容优雅。
叶子小容站在最南边第一棵树高高的枝端上,日复一日俯瞰着大院里的人们朝八晚五地出出进进,夜里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白日里又噪杂得连姐妹们呼啸着落下的声音都没人听闻到。她就这么看着脚下的红尘,想着自己的心事。
小容记得自己从沉闷的世界里一下子舒展着醒来的那一天,是个那么晴朗明媚的春日。阳光暖和地照在她和姐妹们淡绿色的新装上那么美丽,让她觉得做一片叶子真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事情呢!
可是,到了夏天等她们刚刚次第换上一身浓绿宽大的新装时,便有几个小姐妹在一次狂风暴雨中提前跌落在了地上。仅仅一夜,那位看大门的老人便拿扫帚把她们送进了垃圾桶。姐姐小青便告诉她,作为叶子,并不一定真的能够等待冬天再与枝妈妈诀别的。说不定哪天,或许是春,或许是夏,或许是秋,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被一阵风卷下去,提前结束本来就短暂的生命的。而且,最最让人不可接受的是她们生来的出身差异。
同为叶子,她们的妈妈——靠南边第一棵法桐树,是站在大院厕所边的,等她们落到地上时,是极有可能落进肮脏的厕所里的。第二棵站在中间,那群叶子极可能会就近落到铺了红色琉璃瓦的墙头上直到风干——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归宿!第三棵在大门南边,她的叶子很有可能会落到人们出出进进的大道上,为出出进进的人们铺就一条金色的大道,虽然就那么一天也是美好的。第四棵在大门北边,她的叶子最大可能会落到看门的老人的房顶上,那片房顶也是铺着红色的瓦的,而且面积大,足够她们在上面躺一个冬天的。第五棵树的叶子应该与第二棵的际遇是差不多的。而第六棵,她的大部分树冠早已伸到了院外,院外一条居民小巷,那位干净利索的老太太总是不允许她的门前有一片落叶的,她总会在第一时间就将落叶送走。所以,几树的叶子大都艳羡着第四棵树上的际遇,又都对像小容这样生在第一棵上的叶子抱着同情和哀叹。
同树上的姐妹们许多都常对这份命运怀着一份叹怨,而小容从不。小婉姐姐也告诉过她,叶子长在哪棵树上虽是定局,但是不到落地的那刻,其实是不好说的。有时候风会很大,足够将第六棵树上的叶子吹到第一棵树上再落地的。未落时,一切皆有可能。而小容更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虽然她没有说出来过。就算是落到厕所,就算是恰恰巧巧落到粪池,又如何呢?没有什么可怕的。她只要好好地活着,在她还活着的每一天里,舒展好,成长好,保持身体健康着,才能抗过病虫害,才能享受阳光雨露,笑看脚下红尘,感受悲欢离合美丽世界。这些,这就足够了。
她常常地就那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听周围的噪杂,不闻身边的怨叹,不迷别人的喜悦。她用心地听自己的心跳,读脚下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当然,她也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几个小姐妹对话,听听她们的生命感悟与梦想。
她记得有一个春日,大院里那个叫于琴的女孩忽然穿上了一身红装,满脸喜悦地向同事们散喜糖,幸福地接受着人们的祝福;她记得有一个夏日,大院里那个每天坐着红旗轿车出入的凌局长忽然被两个纪委的人带走了从此没有再来,听人们惋惜得叹道“花无百日红呀”;她记得有一个节日,大院里的人们各自提了一袋米一桶油乐呵呵地回家了;她记得有一个周末,那位被称做小刘的男人办公室的灯亮到半夜,忽然起了大风来了大雨,她的妻子一会儿就打着伞来到了;她记得有一个初秋的早晨,她的几个小姐妹忽然跌落在了地上,被一阵小风卷进了排水沟,恰好那个叫夏小满的女孩经过,叹了一句“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她当时不是太明白她嘟囔的什么意思,明明就是被“污淖陷渠沟”了,怎么还有“强于”呢?她就这心事说于姐姐小桐听,小桐笑笑,“你呀,脑子就转不过来呢!这世上的言语难道非要与事境一模一样才成?夏小满只是对景生情,忽然就联想起那几句诗罢了!她不会真的傻到像黛玉那样将落叶葬起来的。”她才明白,是啊,世上一些心思,只是想想,只是说说罢了,哪能当得真呢?
可是,她真的见过夏小满的泪的,也见过于琴的眼泪,有时候只是一瞬间,泪珠落下来的那一瞬晶莹无比,像秋露一样美丽。小容不知道,那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又应该是暖的还是冷的?
她还见过小刘在厕所里愤怒的眼神,还有看门的老人的叹息,还有一次袁科长在小便的时候骂了一句:“去他妈的,不逼疯人不算完哪?哪天才轮到你死?”她也不知他们为的什么原因这般样子,她只觉得脚下这十丈红尘真应该是多姿多彩的。可是,前些天对面村里一个中年妇女竟然就服药自杀了,吹丧乐的鼓手们鼓着劲的吹,还有两个女孩疯狂地扭来扭去,全然不顾及送葬队伍里狼嚎的哭声。那个妇女为什么就不爱这多彩的红尘呢?小容也想不明白。她问枝妈妈,枝妈妈一年一年地看过来,经多见广的,果然就明白。她告诉小容,那个妇女是得了癌症了,男人还总是带一个年轻的女人回来,她就不愿意活着了。红尘中有的女人可以不要别的,但绝不可以不要尊严,不要爱情。她死,是绝望了。
小容没见过爱情的样子,她却记起了于琴和夏小满的泪和笑,记起了小刘妻子雨中送伞的眼神和小刘的拥抱。小容觉得自己挺喜欢那个红尘,如果来生,她能做一个人,她一定会更加好好地活。
时间过得真快,春日的阳光好像才照过,秋天的风就一阵阵吹来了。这个秋天雨水很是丰沛,而且常常是细细密密的那种雨,如蚕丝一样在叶上抚过。已是立冬,叶子们有的还在浓绿着,有的黄中带绿无边无层的浸染着图画一般,有的却全黄得如金子一样了,还有的满身褐色遍染。
早晨的浓雾一漫,小容以为该是个大晴天了。正准备舒展一下湿漉漉沉甸甸的身子,好接受阳光的普爱,不料却卷地一阵狂风起了来,小容看看低枝上的姐妹们,又有许多哗然落地了。一片一片,她们轻轻地摇动着,飞舞着落下去,接受着风给她们安排的归宿。果然,有的叶子远远地飘离了自己的树。当然,还是离树近得际遇较常见些。她看见小婉和小青落进了厕所,幸好,她们在厕所墙角停了下来,不再飘动。
她忽然心头就涌起了一点难过,两个二百多个日夜相伴的姐妹忽然就飘离而去了,没来得及有一句话别。她低头看看她们,她们的神情淡淡然然。她知道,叶子的生命并不是飘离的那一刻彻底结束的,她们还要被风吹,被雨打,被土覆,化为泥才是她们圆圆满满的归宿。这个归宿,是许多叶子渴望的。当然,在另一些叶子的梦想里,落在红色琉璃瓦上才是一个美丽的结局。
风还在怒号,而且豆大的雨点霹雳啪啦也打了下来,小容忽然感觉有点累。她的脚慢慢地有点驰,有点抓不住枝的感觉了。她知道,看来她也要飘落了,虽然她尖尖的双手和脑袋边缘还泛着一圈青色,可是她的心已经变褐了,她的脚已经变黄了两天。她生在了命运最差的第一棵树上,却长在了高高的顶端,她每天醒来睁开眼无论阳光还是风雨,她都抱紧枝头感受着生命的历程。她从未抱怨过命运,她从来都是淡淡地又痴迷地看着脚下的十丈红尘,她活过一次生命,却是感受了两个世界的喜怒哀乐。她的一生,是丰富的,作为叶,她无憾!
当几个雨点一齐向小容砸来时,小容终于松开了纤细的脚,她微笑着,伸出泛青的双手随风慢慢飞舞。她也不知道自己会落到哪里去,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时间过去几分钟,她感觉身体在空中打了无数个旋,终于落地了。小容睁开眼睛,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就在小婉和小青的身边。这个角落没有风,雨也刮不进来,很温暖。她轻轻地呼唤着两个小姐妹,三人重逢十分欣喜。她们已经没有了往昔的力气,这一天,她们悄悄地说着相逢与离别的话。她们看着风停,看着雨住,看着这个小地方人来人往。
又一个夜晚过去,温暖的阳光照进了角落。打扫厕所的工人将扫把伸了过来,一帚一帚,还在微笑着的小容和几个小姐妹瞬间就被扫进了小推车,连带着沙土覆盖在了污秽垃圾上。因为是粪,这一车杂哈哈的东西便都推进了郊外的田里,等待着冬天的冻实,再等待着明年开春的化松,再施进春耕的地里。
工人将叶子沙土放进小推车的那刻,小容正在做着一个永不醒来的大梦。梦里,她投生转世了,她终于成了万丈红尘中的一个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梦里,她是带着无比的惊喜的,虽然她知道等待她的,无非是另一个轮回。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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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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