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暖暖的夏日，我午睡醒来，静静地躺在钢丝床上，看着窗外斜掠过来的阳光，有一种颓废的美感。我能感觉到静谧中有东西在悄悄流逝，那是时间。
　　 住在一楼的小妹过来邀请我去玩扑克，只有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我才会“屈尊”过去。她们姐弟三个，我叫老大“小妹”，老二“丫头”，老三“胖胖”。他们正好放暑假，每天在家复习功课之余，剩下的时间全用来娱乐，包括玩牌。“斗地主”玩腻了以后，他们就找我去玩“跑得快”。
　　 他们中间最大的小妹今年也才二十岁，与我完全不是同一个年龄层次。而在这座城市中，我最缺乏的就是可以交流的朋友，由此可见我是何等的孤单。
　　 他们几个当中，丫头最为狡黠，玩牌时一双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胖胖尽管年龄小，与他二姐相比也不遑多让，精明得不像一个孩子。只有小妹，表情恬静，一副很看得开的样子。由于他们的父母远在深圳，房子也交给姨妈出租，所以相对来说，他们是很自由的。
　　 我当然不在乎输赢，实际上我更喜欢我们玩牌时的聊天开玩笑。夏天的温度肯定不低，我们坐在按摩凉席上，姿态各异。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静静流逝，我突然觉得极度无聊，出了一些很弱智的牌，遭到丫头和胖胖的嘲笑。他们很高兴的样子，而这正是我陪他们玩牌时最大的乐趣所在。
　　 其实在认识他们以前，我这种平淡的生活已经继续了很久。在工作之余，我除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沉思、回忆、写作、健身之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打开房门，站在阳台旁，远眺城市的天空。而隔壁三姐弟打闹的声音破坏了这里的沉静，然而我不能怪他们。因为在他们这种年龄的时候，我比他们更活跃。在正式相识以前，我也陆续的见过他们好几次，但仅限于见面，连招呼都免了。
　　 与他们的相识很有戏剧性。那天，我照例站在阳台边，独自沉思。忽然，听见楼下院子里一阵惊呼，然后就看见一只企鹅形状的气球飞了出来。他们姐弟三个紧跟其后，站在楼道里焦急地望着气球。企鹅在天花板上轻轻一碰，拐了一个弯，向天台上飞去。这下他们几个是彻底绝望了，只有面对面干瞪眼的份。
　　 我没有多想，双手扶住阳台，爬了上去，然后站直，轻跃，反抓天台的边缘，卷腹，上天台，跳跃，逮住气球。
　　 我带着气球站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目瞪口呆的样子感到非常好玩。
　　 丫头的口气有些不可置信，“你太勇敢了！”。
　　 胖胖则露出非常崇拜的表情，“好酷！”。
　　 小妹却说了一句：“真危险。”
　　 从此，我就算正式认识了他们，并且关系越来越密切。特别是胖胖，非要我教他一些“特技”。于是，在我的“教导”下，他苦练倒立动作长达数十小时。后来终于大功告成，然而也只能达到对墙倒立的境界。导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他家里洁白的墙壁上，染上了无数的大脚丫印子。
　　 我并不精于玩牌，在我看来，这纯粹是浪费生命的一种表现。但有时候，生命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谁也不能保证能把握生命中的每一分钟。永不停息的奋斗，固然可敬，但没有人能做到的。
　　 我听见楼下有人喊道：
　　 “正宗香味土鸡蛋，
　　 五毛钱一个，
　　 味道好得很，
　　 欢迎品尝。”
　　 那个妇女的普通话中明显带着本市的腔调，听来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叫卖声让我更加融入了这种生活：真实、无聊、颓废。
　　 我突然想哭，没有任何理由，就是想哭。
　　 在小妹身旁的凳子上，我看见了一张照片，照片中间的一个女人吸引了我。
　　 她坐在最中央，表情恬静自然，有一种艺术气质。小妹依偎在她身旁，样子很乖，此外，还有十多个女孩分立两旁。她们有一个共同特征：统一穿着红色长裙。小妹介绍说这就是她们学校最有名的“红色军团”业余演出队。
　　 小妹看了一眼，笑着说：“漂亮吧？这是苏老师，教我们音乐和舞蹈的。”
　　 我一笑，“是挺漂亮，但我总觉得有点面熟。”
　　 丫头笑得十分张扬，“男人都是这样，一看见漂亮女人就说面熟。”
　　 我略微有些尴尬，不敢与她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继续玩牌。我照例是不在乎，无所谓输赢。小妹却放了我好几把，丫头不满地说：“姐，你会不会打？”然后摆出一副若有所思后恍然大悟的表情，一边附带着点了点头，“噢，我知道了。”
　　 我在她头上拍了一下，批评说：“小丫头知道什么？”
　　 小妹却有些心不在焉了，把牌一摊，“整天玩牌没意思，我们逛公园去吧？”
　　 丫头立即反对：“不行，太热了。反正我是不想出去。”她们姐弟几个里面，丫头的皮肤算是最白的，可以算是“雪肤”了，同时也有轻易不出门的习惯。这么小就爱美了，还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少年单纯啊！
　　 胖胖也反对：“那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我一个人在家玩游戏！”他现在拥有一台PS2，成天玩“三国无双”。小妹曾经跟他开玩笑：“你每天都要杀几千人，要真有这么厉害那还得了？”胖胖大声说：“我只要有大哥这么厉害就好了！”
　　 看来，又有人崇拜我了。
　　 我和小妹出了门。她带了一把伞，我却什么也没带。临出门时，她问我：“你不打伞吗？”我说就这点太阳，我一个大男人打一个伞像什么？
　　 路上碰见几个农民工，还有我认识的人在里面，我们相互打招呼。小妹怀疑地问：“你干活的地方我知道，以前经常去玩。那么大的麻袋，你扛得起吗？”我一笑，不置可否。
　　 穿出巷子，外面那条街道挺热闹，只要有学校的地方，经济必定能跟上来，这也是我新发现的一个规律。看着大街上经过的无数红男绿女，我突然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孤单。周围这许多陌生人，他们与我是何其接近而又何其遥远！作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我却在这平凡的生活中煎熬挣扎，为了区区一万元月薪沾沾自喜，浑然不知自己赚的是辛苦钱。
　　 一到公园，我就有些后悔。因为这里活跃的人群，并不属于我这个年龄段。
　　 小妹玩了许多“节目”，在坐电车时还一度发出罕见的尖叫。我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她，心想：年轻真好。
　　 尽管小妹表示带了足够的资金，我还是坚持付钱。不让女生花钱，这是我的习惯。小妹对我说：“你不要一天到晚闷闷不乐的，你看这天多蓝，这风多轻，这里的景色多好，你要学会让自己快乐。”
　　 她当然不知道我那些不堪的回忆和往事，谁有我这样的经历都高兴不起来，我说，“你才多大，也教育我起来了？”
　　 小妹一脸的不以为然，“倚老卖老。”
　　 不过我还是看了一下这里的风景。确实很美，就和小妹形容的一样。但是我仍然哀愁，从那远方的天空里，我仿佛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是久远的回忆？还是灵魂深处永不熄灭的火焰？还是未曾轰轰烈烈潇洒走一回就突然消失的青春？
　　 我终于找到一个非常适合我的节目：射气球。
　　 那个老板其实也是一个年轻女孩，穿着很时尚。不过目光中有生意人的精明，完全不同于小妹的天真单纯。她招呼道：“这位帅哥，来试试眼力和枪法吧！”
　　 我看了一眼小妹，她似乎也很感兴趣，“来嘛！玩一下嘛！”
　　 我站在桌子旁，拿起气枪。老板介绍道：“我们这是五元钱十枪，击中了奖励一枪。”
　　 我说：“你们可真会做生意。”然后拿起气枪。这枪也有准星、缺口，因此对稍微掌握了射击学理的人来说，瞄准是很容易的。准星，缺口，气球，三点，一线。以我的技术，在这五米的射程内，简直是万无一失、例不虚发。我扣动板机，这久违了的熟悉让我感动。气球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依次爆裂。在第十枪的时候，周围想起一声喝彩。伴随着越来越多的声音，我知道已经有人被吸引过来了。
　　 我一直是射击高手，但在军营外面展示，这还是第一次。我忘情地扣动板机，我想到了很多，想到了那些有钢枪伴随着的岁月。
　　 我眼前一空，所有的气球都被我击破，命中率百分之百。我放下枪，身后响起一阵掌声，有人说：“老板，再上一板。”
　　 “好枪法！”
　　 “看得真过瘾。”
　　 我对小妹说，“有点累了，玩别的去吧。”
　　 老板说：“没关系，只要玩得高兴，气球我多的是，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我说：“谢谢，下次再来吧，我还有很多地方没玩到呢！”
　　 老板看着小妹说：“你朋友真厉害。”
　　 小妹有些腼腆地一笑。出来后，小妹对我说：“大哥，你拿枪的时候，样子好酷。”
　　 我笑着说：“是吗？”
　　 随后，我们看见了一些供游人健身用的器械。由于“射击”后的兴奋，我一下冲到那黄颜色的双杠上，很随意地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包括在杠上倒立做俯卧撑等动作，然后下杠。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明显感觉自己的体力比在部队时好，以前做双杠倒立撑的时候绝对没有现在轻松，不过那些体操技巧我是忘得差不多了，想当年我也号称“杠上飞”。
　　 我看见小妹眼中异样的色彩，她说：“大哥，你身体真好。”正巧有一对情侣模样的小青年经过，那女孩非要男孩模仿我的动作来一个杠上倒立。那男孩窘红了脸说不会。小妹笑得很开心。我说，一不小心又卖弄了一把。
　　 与小妹逛公园，是我几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从公园回来的路上，我给家里寄了一封信，同时汇款5000。因为我在芦港仓库上班一个月后，领到了万元月薪，这让工友们无比歆羡，也让我激动不已。其实我不喜欢写信，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能和家里联系上了，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信的大意是说我现在换地方工作了，在农忙时不能回家帮忙，所以寄去五千元云云。临末我还问家里电话怎么销号了？希望家里再接一部电话方便联系。
　　 因为枪，勾起了我的许多回忆。
　　 我曾在祖国某个部队服役达五年之久，我们单位有一个特别的称号：“魔鬼连”。之所以叫魔鬼连，是因为我们的魔鬼式训练，魔鬼式管理，一旦发生战争，在敌人面前，我们就是魔鬼。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训练、巡逻和执行特别任务。在那几年里，通过血与火的锤炼，我自信已经成长为一个无所畏惧的真正勇士。
　　 我喜欢回忆那些年的经历，因为只有在军营，我才能摆脱天真幼稚，显得成熟老练。我也喜欢回忆那些战友，因为他们见证了我充满激情的青春。仿佛我这一生就适合当兵，我就天生是打仗的命。
　　 有些面孔总是在我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那里有我最好的兄弟，他们也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在赴军营的列车上，在新兵连铺满白雪的训练场上，在营区门口的哨位上，我们留下了太多的欢声笑语。
　　 然而那些记忆都有些模糊，真正清晰的呢？我只能叹一口气。当那些患难之交全变成了现在不借钱不联系庸俗不堪的铁哥们后，我是该埋怨人心不古，还是世事无常？
　　 我偶尔也会用笔记录往事中一些片段。但我不喜欢把这些回忆写成自传式的文章，我只记能记下的东西，所以我从来不写日记，我知道在许多年后我仍会回忆，但不会是手里拿一个日记本。我也知道许多年后，经受住时间淘汰而剩下的记忆，必定刻骨铭心。
　　 小妹看了我的文章后赞不绝口，说赶上作家的水平了。她说她特别喜欢军人，并且学校里好多人喜欢看《士兵突击》和刘猛的书。她还答应帮我整理文稿，说可以发到微博上去，点击率肯定高。不过，退伍后两年的经商和打工生活我并没有写出来，所以我认为人在回忆往事时也是带有选择性的。
　　 小妹是除了房东太太外，第一个走进我住房的女性。我的房间很简陋，一室一厅。卧室里就一个钢丝床。
　　 “有了勇气，你就有了一切。”在卧室房门的背面，有我用毛笔写下的这样一句话。字很丑，相当于大多数人小学时的水平。但是效果比粉笔和钢笔好，明显，且经久不灭。
　　 所谓的“客厅”更加简陋，一副杠铃加一对哑铃占去了一半空间。此外就一台电脑，一个沙发。小妹推开卧房虚掩的门，看了我的被子后，发出一声惊叹。
　　 “不可能吧！被子还能叠成这样？”
　　 我们寒暄了一阵，小妹还问我在仓库干活累不累？她说她去那里玩过，那里的人都很有力气。
　　 小妹的主要工作是帮我打字，因为我打字的速度实在是太慢。
　　 我不得不佩服小妹打字的速度。她五指翻飞，敲键盘的声音如同暴风雨般激烈，让我叹为观止，也充分体会到了自己的笨拙，自忖只有小时候玩电子游戏时才达到过这种按键速度。
　　 我必须用纸和笔写作，因为只有这样才有灵感，所以我惊叹人的习惯确实很难改变。由她把原稿在电脑上编成文档，一边进行初步修改，主要是纠正错别字。然后我再进行深入的改动，在语法、用词、结构、甚至内容上，都再三斟酌。
　　 写作也许是打发时间的一种良方。我觉得多年的军旅生涯，可供我总结经验、回忆往昔、抒发情感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如果不表达出来的话，它们会是我心灵上永远的负担。但是我给小妹的只是一些随笔性的文字，真正的故事，她是不应该知道的。值得我佩服的是，我那些激情四射同时也潦草零乱的汉字，一个个缺胳膊少腿且严重畸形，有些连我在创作完成后都不认识。小妹居然分毫不差地尽数给我还原，识别率百分之百，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