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保卫那天象头猎狗，鼓着眼睛嗅着鼻子到处找何笛子。
　　 何笛子坐在鱼塘边钓鱼。何笛子钓鱼，在鱼线上系支浮标，在鱼杆上挂个铃铛。他不看浮标，用耳朵听铃铛的声音。有时候风把铃铛摇响了，何笛子用力扯钓竿，鱼线甩向身后的杨树，缠在树枝上就下不来。何笛子那时就喊：松手松手。何笛子常常在钓鱼的时候喊松手。这时候，鱼塘主人就去找网，准备捕鱼让何笛子带走。
　　 杨保卫跑来喊，松手松手。
　　 何笛子说，上辈子作恶，这辈子碰到你。报应。
　　 有我，你少犯多少错误。杨保卫说，抓到油机王了。
　　 不愧刑警。在哪？
　　 幕府山顶。
　　 嘴巴鼻子还灵。
　　 关嘴巴鼻子什么事。晚报报道。
　　 同名同姓的多得很。
　　 当过机场通信兵的就有限了。
　　 明天去见他，何笛子站起，手中拐棍往某个地方戳戳。他知道我们找到了他，会躲起来。
　　 躲？我向全世界发红色通缉令。
　　
　　 幕府山海拔1680，被一条叫做公路的路缠着动弹不得。路是碎花岗石混合黄土铺垫的。常年人走车压水渗，黄土下去了，碎石上来了，路就不是人们想象的路。车在上面不是行，是蹦。蹦车的技术到家，可以上山。蹦车技术不到家，连车带人滚到悬崖下面另一个家。司机说，上幕府山力可以不出，汗不可以不出。杨保卫驾着何笛子的坐骑，车上坐着市里七八个战友，还坐着米油肉鱼菜等物资。何笛子转业是一等功臣，文件规定可以选单位。最初在电业局当工会主席。后来成立移动公司，他就成了移动公司副总。副总有专车。副总说让司机在家过国庆节，把车子交给他。司机抬头，目光像老鼠在副总身上梭来梭去。司机说，您开车？还不如先把我给宰了。何笛子就说，给我老实呆家里，少去调戏良家妇女。何笛子从司机手里拿过钥匙，扔给了站那里笑的杨保卫。喝酒了吗？
　　 公安有规定，不准酒后驾车。杨保卫发动车说。杨保卫开车要喝酒，喝过酒的杨保卫开车开得特别精神。没有喝酒的杨保卫开车没有精神。
　　 喝点，喝点我们放心。何笛子扔给他一瓶楼台酒。
　　 太阳没出门一帮人就出了门。车开得象人爬，哼哼唧唧半天还在路上。回头看去，村庄和田野退到了眼鼻子底下。云到了身边。路上，不知是喉咙卡住了，还是顾着欣赏景色，没人吭声。
　　 何笛子戴着墨镜。墨镜是当兵时部队发的。部队在机场，跑道上的阳光象探照灯，晃眼。每人发一副挡挡。后来出了那件事，何笛子的眼睛不成形状，需要隐瞒观众。没到眼镜店配，现成的戴上了。何笛子就那样戴着墨镜，手撑拐杖，目视前方。也不是目视，他的目不能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处于看清看不清的状况。看眼前的东西是个影子。老人家写的空军报三个斜行草体字，他说就看见报头上三个跑步的人。
　　
　　 何笛子本名叫何爱华。在家就会吹笛子。带着一根笛子去当兵，分在机场通信连当报务员。后来借调到军宣传队搞过阵子，也是吹笛，通信连老乡就喊他何笛子。
　　 那年那月那天，何笛子到老乡油机王那里来玩。也不是专门来玩，是碰巧。那个春天刚进三月，杜鹃花就开满了机场旁边的山包。何笛子在山包上吹笛子。何笛子喜欢在开花的山包上吹笛子。吹完《扬鞭催马运粮忙》，又吹了《我爱祖国的蓝天》。吹的时候，就听见一阵轰鸣声，切断了他的笛声。他朝起飞线看看，没有看到飞机。朝头顶看看，也没有飞机飞过。他发现山包下的油机房在震动，声音是从那传来的。就收起笛子，走下山包。走过油机房的时候，听见谁在叫何笛子！何笛子回头，是老乡油机王。哈你值班，油机王。何笛子肩拍笛子晃过去。
　　 油机王擦洗过油机，把沾着油污的抹布，在一只油桶的汽油里搓洗。讨厌你这样叫我。
　　 吹一曲慰问你。
　　 死开，我们哪比得你军宣传队何笛子。
　　 老乡嘲笑我，昨天我就回了通信连。
　　 你们城市兵分工是报务员、话务员、文书。宣传队、射击队、球队美差也是你们。我们农村兵，除了我这样的油机员，还有卖劳力的线务员，炊事员和饲养员。去农场劳动的事我们包了。你们的命硬比我们好。
　　 多来米花梭。何笛子咧咧嘴。分工不同没有贵贱。
　　 没有贵贱，军部女兵围着你转，没有围我转？
　　 好，叫她们围你转几圈，不要喊头晕哦。
　　 该你神气。马上我就喊你何台长了。
　　 过几天也要喊你王技师了。何笛子收起笑容。
　　 军部杨保卫说的。杨保卫也是通信连出去的老乡，比他们早当两年兵。
　　 命令下来一同请客。
　　 你先请。
　　 先请你抽根烟？
　　 别，值班。
　　 何笛子看油机王拿摇把插进油机的某个部位摇了几下，没有摇动，还在摇，就说，你杀猪我走了。逢年过节，连里杀猪刮毛打挺杆时候，都是油机王手拿铁挺杆，从割开的猪脚皮下插进去，边摇边插向猪身各处。该通哪通哪。后来杀猪的这道程序就让油机王包了。
　　 油机王停住手说，找你有事。
　　 何笛子回头看了一下，没有停步。
　　 油机王跟过来说，我想。想字只吐出一半，眼前蓬的声炸响，有谁在他们胸脯上推过一掌，把两个人推倒在地。哇！何笛子叫。油机王没有叫，眼睛睁得如铜铃。手搭凉棚看去，一条火蟒从那只清洗机件的油桶里扭滚着昂立起来，火舌在房梁上舔着。眼看得椽皮变色，瓦片开始往下落。
　　 妈耶不得了。油机王喊。魂魄不知去了哪里，留下的是张要哭的脸和他跳了又跳的双脚。
　　 喊死。何笛子向前窜了几下，去扑火，被火浪顶回来。
　　 我是喊人救火，后面有几桶油……
　　 油算个吊，还有飞机呢。打电话。刚才下山时何笛子看见了，油机房后有个机窝，趴着一架歼六。有被子吗？
　　 没有。油机王说没有，就把军装脱下。
　　 快去浸水。何笛子脱下自己的衣服，一起扔给油机王。
　　 油机王跑到门前排水沟，把衣服扔下去，接下来把自己也扔下去，将带水军装拖起来，就要往油桶上扑。
　　 想变烤鸭？何笛子夺过湿军装，照油机王踢一脚，踢出几米。何笛子自己拿军装包在油桶外面，偏头弓身搂住油桶，象狼那样呲了呲牙，将油桶抱起来。抱起来等了一下。就拖着脚步朝门口挪去。这时候，油机王看见何笛子的头上红光一闪，兹的一声，何笛子的头顶就什么东西没有了。看上去是颗拔光毛的鸭头，油机王闻到了北京烤鸭的气味。跨过门槛的时候，何笛子停了停，接着转过身子倒退着走。油机王不明白何笛子为何要改变方向，可能是舞台上演出习惯了面对观众。何笛子胸前的火，火舌朝油机王这个方向吞吐。于是油机王看见了机场上的风。在风中，何笛子那张脸已经不是脸，是张揉皱的面包纸，上面涂满了番茄酱。
　　 油机王打完电话，跑到门外找何笛子，何笛子倒在沙堆上。那是个长5米宽2米高1米的沙台，机场防火用的。有些年头了，象个无人光顾的舞台。沙堆上躺着三五株苜蓿。花蕊被春风舔开。油桶翻倒在苜蓿旁，沙堆也爬满火蛇。油机王把何笛子反转抱起，何笛子仰面朝天。笛子笛子，油机王喊着去扳何笛子的眼睛。手指伸到一半，举在那里不动，他找不到眼睛的准确位置。油机王的眼睛里就有闪光的液体滴落下来。
　　 场务连的消防车是和场站站长、通信连连长的吉普、卫生队的救护车先后到的。站长的样子象刚打完架。军帽抓在手里，头发竖着，呼呼喘着气。柴油和汽油点燃的节目已近尾声。卫生队的救护车把何笛子装走以后，站长手叉腰立那里，指挥消防车的泡沫枪对着快要熄灭的火一通喷射，泡沫把沙堆覆盖了。
　　 站长叫住往油机房走的油机王。你值班？
　　 是。
　　 值班把油桶弄燃干啥？
　　 不是我弄燃的。
　　 那是谁？
　　 不知道。
　　 还知道什么？
　　 我……
　　 把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家伙弄走。站长把脸转过一边，手朝油机王指，给了一个立刻从面前消失的明示。连长就安排另外一个不叫油机王的战士值班。把油机王带上吉普走了。连长没有把油机王送回连队，把他直接送到招待所。场站保卫股的股长干事在等着他。
　　 没等油机王把屁股放到椅子上，保卫干事就说，谈谈情况。
　　 什么情况？
　　 我看要给你灌点辣椒水。
　　 我不吃辣椒的。
　　 扯什么蛋。今天怎么回事？
　　 哦。油机王就把油机失火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还有什么要问。
　　 你坐下。何笛子在油机房干什么？
　　 吹笛子。
　　 慰你的问？
　　 山头上下来。路过，我喊他。
　　 进来干了什么？
　　 什么没干，说话。
　　 他会抽烟吗？
　　 会。你知道的。
　　 当时抽吗？
　　 没有。油机王又补一句。绝对没有。
　　 起火时你在干什么？
　　 试机。
　　 怎么试？
　　 杨保卫你装什么胡萝卜。你他妈不是从我们连出去的？
　　 这跟失火无关。问什么答什么。
　　 对，问什么答什么。股长接话。
　　 说吧。杨保卫催促。
　　 摇把插进去，这么摇。油机王比划。呜嘟嘟就起来了。
　　 油机会打火吧？
　　 油机王这时瞪着杨保卫说不出话来。
　　 问完了。你休一个息吧。
　　 我想去看看何笛子。
　　 我建议你们连先来看你。股长说。
　　 杨保卫摇头，我将你好有一比。
　　 油机王竖起耳朵。
　　 河中间的泥菩萨。
　　 这时候，油机王伸出巴掌，在自己脸上左边右边的抽打。看上去挺用力。好象打的是另一个人。
　　 杨保卫喊，不准打？
　　 不关你事。
　　 要打我打，轮不到你。
　　 不打就不打。我后悔。不该喊何笛子。
　　 下次别随便喊人。
　　 现在还说什么。
　　 杨保卫问完话，带着油机王去了失火现场看过。军保卫处的人来了。油机王从头到尾把失火过程背一遍。军保卫处的又把杨保卫问过的问题问一遍。军保卫处的没有去现场。他们说保卫股的四只1.5的眼睛看了，没问题。他们的视力只有1.0，不会比1.5的强哪去。军保卫处的走了以后，再没有人来问过什么。招待所二楼走廊东头临时用铁栏杆隔断，油机王就在铁栏杆里住了下来，哪儿不能去。有杨保卫整日里陪着，杨保卫哪儿也不能去。负责油机王的吃喝拉撒。杨保卫说，油机王你是军级待遇，住所带警卫、秘书、厨师、心理医生加理发员。油机王作出吊死鬼的样子。
　　 住了半年多。
　　 那天晚上看电影《小花》，招待所剩下杨保卫和油机王。杨保卫在自己房里读未婚妻的来信。未婚妻信上有点点洇开的水迹。杨用舌头在那些水迹上舔，看看有没有盐的味道。有一次他对何笛子说，他不相信女人有这么多泪水。每次来信都滴满几大张纸。杨保卫舔信纸忘了时间。看电影的人回来后，他收起舌头。到油机王房里，房里没有人。窗户上有条床单扭成的绳子挂向窗外。扑过去看，窗外是无边的星河，小叶桉的气息冲鼻子。杨保卫鼓起腮帮，嘎崩嘎崩咬了好几下牙齿。他站那想了想，就找到通信连连长，让他带人挖地三尺寻找油机王。还交代：千万不要带武器。杨保卫说，先别张扬，说不定他只是去散散步。通信连几十号人找了一整夜，油机王的毛都没见。杨保卫就显得绝望。说，油机王你在那里呀，如果还喘气就吱一声。站长接到报告，派出了场站所有不值班的人员徒步寻找，范围扩大到一百多公里以外。找到第二天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在一个靠海的村庄找到了。油机王跑出去后，一口气朝南跑出百多里。这时候，他感觉口渴肚子饿，就在一块甘蔗地里啃起甘蔗来。做农活的老百姓看见有只类似熊猫的动物在那里啃作物，觉得蹊跷：海边怎么有熊猫呢？大家举着锄头上前看，看见了油机王。那时的油机王，跑过很远的路，没有戴帽子，头发呈鸡窝状，上面沾满尘土。也许是走小路的缘故，没有领章的衣服，穿成了阿拉伯袍子。身上几处布条条吊着，风一吹，飘动，全身都挂满饰物。老百姓就把他当台湾特务抓了。正准备送某部门，部队来了。
　　 站长见到油机王，骨碌眼把他上上下下看过。对杨保卫说，你这不是帮他是害他。
　　 杨保卫挠挠头。站长，我真以为他去散步了。
　　 有意思，散步散出百多里。
　　 站长，您看怎么办？
　　 让他洗澡换衣服。下次散步不要跑太远。
　　 站长走后，杨保卫上去踢了油机王一脚。你他妈的逃什么跑，没事让你搞出事来。
　　 我想去看看何笛子。
　　 见了他你也不认识。
　　 出院吗？
　　 出了，现在部队作报告呢。
　　 报告？
　　 英雄啊。你老人家培育的英雄。
　　 好了就好。油机王叹出一口气。
　　 你也快了。
　　 油机王望着外场的方向。夜航开始了。航灯一闪一闪，歼击机轰轰隆隆。油机王对杨保卫说，不知道判几年。
　　 别想太多，不会怎么样。
　　 你别安慰我。把人烧成那样。
　　 从他腿上割了块皮补到脸上。补是补好了，两边颜色不一样。可惜他没有多余的耳朵，烧坏一只剩下一只。
　　 哎！油机王又叹气，叹的时间很长，听得杨保卫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油机王逃跑未遂一个多月以后，场站领导找油机王谈话，在场的有保卫股长和杨保卫。说，问题查清，他可以不住招待所了。这次事故，油机王负有重要责任，给予油机王警告处分，提前退役。
　　 谈话以后，杨保卫发现，油机王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连哼一声都没有。他常常一个人坐在何笛子吹笛子的山头，看跑道流向星空的灯河，听油机撕扯夜幕的吼声，想别人无法猜测的心事。杨保卫一直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