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散文』公公
一
前几天,七十多岁的公公突然头疼、呕吐、手脚不利。到医院查CT,医生诊断说是脑出血。住下以后,他还硬是坚持说自己没有什么大病,打打针赶快回家吧,“在这里做什么,一天千把块钱的。”
我去看望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言谈行动都很自如,满面乐观的神色,与往常一样。我也觉得,或许有幸,他真的没什么大事,只是轻微的脑出血罢。但医生建议多花些钱做个造影,怕有其他原发病因。
等造影结果一出,竟如医生所料----脑血管瘤。那晚正值他哥哥在医院里看护,老公接到电话的那时正吃着晚饭。我看到他的神色一黯,然后乱吃了几口饭就不再吃了。饭后回家的路上,他郑重的告诉我,他父亲一生不容易,无论花几万,如果能做手术,他得给父亲做,而他的哥哥们都没有钱。我说,你看着来吧,这点心我还是有的。他还不断的说着别的,我只是听着,不能答话。因为我想起许多事情来,我的泪水已经在打转了,而我竟然也说不上为什么会不想让他看见。
那一晚,他久久不能入眠,往常总要别人从电脑电视面前拉开的,却说没心思玩了。在他的伤感里,我不知做些什么好。因为我不是他父亲的血亲,我心里的难过只是恻隐之情,不是切骨之痛。
终于等到医生的答复,可以做手术。
终于等到手术结束。漫长的四个小时。那晚我没在医院,一个人带孩子住在了姐姐家。我怕冷清清的环境更容易让人多想,我怕我会突然接到带着坏消息的电话。我只能幻想着,“好人会有好报的”。等到老公在电话里说“还算顺利”时候,我想大家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我对儿子说,你爷爷病了,你不难过吗?他张大嘴巴说“妈妈你这个问题,也有点太难了吧。”我带他去两次医院,他蹦蹦跳跳,一样的淘气,没有流露出一丝对爷爷的关心与牵挂。
昨天去医院看望公公时,手术后才十几个小时,他已经能说几句话了,言谈间却没有了手术前的力气,一不说话的时候,就又睡着了。看着床上躺着的老人,形容清瘦,老斑遍脸,白色的被子覆盖着他,我觉得他的身体像一个孩子一般的瘦小,一点也不让人感觉到被子下面是一个曾经个子不算矮小的男人。想到与他相识相处的这七个年头里他一贯精神抖擞的样子,我又止不住的心酸。还是怕别人看出来,我赶紧哄孩子去阳台玩了,有时过来与别人聊会话,也总是转及别的话题。我总是努力不使自己的大脑去想那些让人伤感的事情,让自己保持在一个轻松自然的状态。
因为,在世俗的眼睛里,伤感,是轮不着我的,我不是他的女儿。
二
走在医院与家漫长的路途上时,老公常常与我说起一些他父亲的事来。有些,我原本知道,所以我很尊敬他;有些,我原本不知道,所以我更加尊敬他。
公公少年丧父,上有奶奶母亲,一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最长的姐姐不是太能撑家的女人,又早早嫁了,最小的弟弟与他相差了十一岁。所以,公公责无旁贷的顶门立户。婆婆常说“他家那时就是一间半的草房,有什么呀,吃都吃不上”。公公便接过来感叹“当时,满村的老少爷们谁不说我们这个家完了。看看现在,又能过成这样一大家人家,真是知足了。”
在另一篇日志里,我曾记起过,在抗美援朝队伍经过时,正值青年的公公跟着解放军走了,没待到战场,战争结束。从此以后,他就在部队留下来。转业地方后,进煤矿工作。以前我一直以为他作为转业军人到得厂矿是直接做的管理,那天老公才告诉我“不是的”。那个年代挖煤,他参加的是很原始的劳动方式,从狭长阴暗的坑道里,一筐一筐地向地上背煤。常年的恶劣劳动环境,使公公身上落下了不少的毛病,阴雨天时浑身疼痛。可是,我却怎么从没听他这样诉说自己的病痛过?多少同乡的青年熬不住那样的苦,还有对常发事故中高死亡率的可怕,纷纷回来种地了。公公却坚持了下来。因为只有他的家里没有退路可守,日子得给顶下去的,于是直到熬出一官半职来。有时候常听公公笑着感叹,“人常说,海里求生存的人常是死了没埋的,我们煤矿工人,是埋了没死的。一次事故,就在当时的老地区医院里,成百口子的人送到那里,死伤上百。我真是命长的,每次都没错过了。能活这七八十岁,已是便宜了。”话里意思,是上天万分厚待了他。
这次手术,公公清醒后又和儿子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讲手术中的一些小事情。我说他幻觉吧,头颅手术都是全麻的,他怎能听见人家说话做事?婆婆和他儿子们却相信,说公公属于对麻醉不够敏感的人,年青时右手因工受伤,做手术,麻药就没管着,看着白花花的指头骨,他强忍着疼痛不语,眼泪就一串一串的下落。平时阴雨天身上疼痛,他也从不言语。
公公和婆婆结婚后二十年里,一直是聚少离多。家里有了能干的妻子支撑着,为兄弟们盖起房子,娶上媳妇,各自儿女成群了才分开家。送走了奶奶,赡养着老母亲,直到终老。有时因为家庭里的某些事情,我感觉他的弟弟弟媳们真是对不住他。他和婆婆却只是忍着,说在外面图个名声,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公公在矿上工作吃苦耐劳、积极上进,单位里提拔干部时,他两次把名额让给别人,晋级涨工资,也是这样几次三翻。婆婆常说,“这样的人,谁不说是傻子。”可是言谈语调里,我一点听不出埋怨的味道。最后领导硬是把公公提上井来时,已是四十岁上,没了多少前途之量。走到他事业的最顶峰处时,少年丧父的公公却再次遭遇了中年丧子的人生之痛。失去其中一个孩子的这一棒痛击,使他精神状态一度严重失常,几乎不能工作,好几年后才得恢复。事业的路,也就渐渐下了滑坡。
退休的时候,单位里让公公选择怎样退休的方案。为了尚在农村的长子能有个工作,他选择了让长子接班,自己平退。就是退休以后只拿普通工人退休的待遇。所以,当仅仅十八年后,他的长子在新经济形势下又下了岗,他不由感叹“人到底不能看很远呀”。他的牺牲与放弃没有如他愿望,为儿子造就一生的坦途与幸福。
三
孩子小时我在老家与公公婆婆一起生活。
产假结束后我去上班。夏天的早晨,我习惯早起洗洗孩子的尿布衣服。他常常劝我,你多搂孩子睡会吧,白天我没多少事情,闲着也闲着,就洗了。我觉得那不应该是他的活。但是常常在我上班时,孩子弄脏的衣物前面换了他就洗了出来。后来天冷我早晨不再愿意洗,就默认了他来做好这些活儿。他对婆婆说,你们只要看好喂好孩子就行了。
那时每当闲暇,公公会带着老花镜翻看整理他老书包里那些陈年的旧物。一些笔记本,一些发黄的照片,一些书籍,还有家里一些写有纪念性文字的他年轻时单位里发的一些搪瓷碗、纪念章一类的东西,都能引起他的絮絮回忆。当时年轻的战友,同事,谁还活着,谁早去了;当时年幼的孩子们,现在都已成父辈;当时年轻的老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当时艰苦的生活条件,当时朴素的人心与世风等等。他简单的言语里透着的常是感恩以及怀念。
有时他会讲起在北京部队做仪仗兵时的一些往事,说那时战友和领导们都叫他“小胖子”,我笑着想,与眼前他清瘦的样子怎么也联系不上呀。
下了雪时,他讲起自己年轻时有一次从近百里外的单位回家探望。临行前的早晨一睁开眼睛,大雪下得半米多深,扒门子都推不开了,于是拿了铁锨来挖开门。车子不能骑了,就步行上班。经过野外时,不知哪是沟,哪是路,哪是井,哪是地。提着心地想可别掉井里去呀,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的九十多里路走完,浑身都是汗呢,哪里就知道冷了。
有时他会讲起文革时期那些被批斗的领导,那些疯狂交战夺地盘的造反派。工也不做了,学也不上了,什么世道呢。我问那你是哪派?他说他没有挨斗,也没有斗谁。我想这也许真是命运,他几次的拒绝了提拔,也就有幸躲过了劫难吧。
公公讲这些往事的时候,有时候言词不是很连贯顺畅,加上对那些年月的背景我实在陌生,有时我常常听不太懂里面的因由关系。但与婆婆那些重复的家长里短比起来,我总是更喜欢听公公这些陈年的回忆与感叹。听他说着那些话题时,我常常很想问他“想起这些来,心里难过吗?为那些年轻的已不再来的热血岁月,为这些刻在心里却只见尘埃的记忆。”可是我从不敢问。一则毕竟不是亲生父女,这些话儿太过分。二则公公从未正式读过学堂,对于这些太过文言与情感化的意念怕是不一定理解得和我问得的在恰好相同的角度。
公公有时会慢慢念起一些毛泽东的诗词来,说年轻时也常常教给他的长孙念,可是孙子长大后竟对此毫无感情,他感叹“这样的东西,不入这一代青年的心了”。问我读过吗?我说读过一些,也记不好了。
退休后的公公还是不住的劳作,一年四季天未明就起床,喂养鸡兔狗猫,收拾家务。和婆婆一起收种,一起做饭,一起洗衣。在地里劳动时,他总要到别人手里接最重的活,说他有的是力气,而且不记饭时不知天黑的干着活。他曾经和我说,人,就力气是永远用不完的。无论不舍得什么,不能不舍得力气。
有一年冬天,他早晨到地里散步,看园里别人扔下些白菜叶子便捡起来要拿来家喂鸡。却过来几个坏青年搜他衣兜,没搜着钱出来,气得拿树枝把他棉衣抽得绽出棉絮来才散去了。回到家来,他平静地和我们讲这些事,仿佛讲别人的遭遇一样。婆婆和我们听得心酸,却偏是没有一点办法。婆婆说,要是衣服不变样,他大概回来后连告诉我们都不会的。
公公的退休工资并不高。而他每到家里有事情,大儿子遭遇官司、盖房时,二儿媳有病时,小儿子买房时,甚至于孙子找出路需要钱时,都常常能拿出几千元来。我暗暗算起来,应该尽是节俭而来了。可是,就这样攒一段花一时,等到自己终于病倒时,手里竟然只有二百元钱。老公说,就在前段时间公公还和他说,“从前所攒的那笔钱先放你那儿,我慢慢老了,等我没了后,好给你娘慢慢花。”唉,他连这样的事情都打算了,想把身前身后的事情都担负下来呀。
每逢年节时,孩子们送来的酒品副食,常常是过了期,他都记不得吃了。家里来了别人喝酒,他净往外抱好酒,等饭间自己喝时,偏偏又去捎些散酒来喝。家里人一再说劝,一直不改。
四
初结婚的时候,在老家住着。母亲会问我,你公公婆婆什么样子?我说都是好心好脾气的人,受不了气的。在一些往来的接触之后,母亲说“好是好,到底年龄大了些,要是年轻些好了。”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与老公相识的时候,公公按农村的习俗,提前一年刚过了七十大寿。父母亲常常说“阳儿他爷爷真不像那么老的人,整天红光满面的,走路做事麻利的,说话也气足,看起来活个八九十岁没问题。”。而今年冬天,婆婆说看来他是老了,吃饭虽不减,却不像原来那样有精神了,坐下来一会就老是要打盹,不再想到处走动了。老公听后,说得考虑给他在家支一台大炉子,让他少出屋。他却说用不着,也白烧那么多炭,这样的天气还叫冷吗?就暂时放下了。
话放下没几天,就突然病下了。
但愿他依旧能顺利走过人生这一劫难吧。
他的人生路已走过很长,生老病死是谁也逃不过的。而我和儿子与他的缘分才仅仅数年。我希望,他能等到我的儿子懂事了,再与孩子告别。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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