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近，很遥远
　　 ◆曾棠
　　 他住的是A小区#1楼13层的东户。
　　 搬进来快两个月了，还没有下过楼一次呢！腿脚本来就不大利索，再说年龄这么大了，平地上走路都磕磕绊绊的需要人扶着！就因为这些，儿子才决定把他接到了城里来住的。
　　 按照他的性格，是坚决不来城里住这高楼大厦的。可儿子说：爸，工作忙太忙了啊！根本没有时间回家来伺候您。可谁叫您有我这么个儿子呢，一直住在我姐姐家也不是个事儿呀！外人知道的是姐担待我，不知道的还认为您儿子不孝顺呢！再说了，咱城里又不是没地方儿住！爸，您就只当再迁就儿子一回吧！
　　 就这样，儿子连求带劝地把他从闺女家接到了这里。
　　 13层高的楼，他一个年近八十岁的人，一个人根本就下不去呀！
　　 在闺女家住时，虽然闺女也是忙，可再忙，闺女每天都会搀扶着把他送到村东头的文化大院里。大院里人很多，都是附近三里五村的同龄人，相互都认识，拉呱，打牌，扯闲篇，可热闹了。
　　 可自从来到这城里的高楼上后，他除了见过儿子媳妇孙子，哦，还有儿子单位的那个年轻人小王，这闺女可真好呀，每次来了，都是“爷爷，爷爷”叫得他心里熨熨贴贴的，比孙子喊得都亲热呢！
　　 可小王也不是每天都会过来陪他说话儿呀!人家孩子还有工作呢！
　　 除这几个人，还没见过其他的人呢！
　　 特别是儿子，说得比唱的都好听，总说有空了过来陪他。可快两个月了，儿子总共来了也没有三次，还没有媳妇来得勤呢！不过，儿子虽然不来，可他隔三差五的就安排小王过来送一些东西。还有，每天晚上孙子放了学后就过来和他一起住。可这城里的孩子上学咋这么紧呀！每天天不明孙子就走了，不到半夜不回来。他就纳闷：别说你这中学生，就是大学生也没这么紧呀！记得过年时外甥女回家来说过，大学里学习很轻松呢！想到孙子的早出晚归，他就觉得有点不正常：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真的在学校里学习呢，还是去哪里玩了！一天到晚很难见到他一眼，唉！有空儿要给儿子说说，让他管管孙子。
　　 好几天了，他每天都是一个人，在宽敞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表情呆板
　　 其实，房间里啥都有，电视，电话，都是儿子早就安置好了的。可是，他每天念叨着的仍是要下楼去走走、看看，找个人说说话儿！怎奈，楼层太高了哇！
　　 从窗子里朝下看，那么大的汽车，都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小甲虫！一个人真的是不敢下去呀！尽管这楼上有电梯，可自己也不知道咋着开，怎么下去呀！
　　 记得是刚搬进来没几天，他心里憋闷得确实受不了啦，就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惠来呀，我想下楼去看看！
　　 可谁知，儿子在电话里竟带点哭腔地说，我真的没有时间呀，爸，这几天公
　　 司遇到了点麻烦事儿。要不，等小东过星期天时，让他带你下楼玩玩好吧！爸！
　　 还没等他同意呢，儿子那边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听得出来，儿子的声音十分焦虑。可能是真的遇到事了！唉！你说这见天匆匆忙忙地做啥呀？能过得去就行呗，干么那么不知足呢？
　　 他趴在阳台上，隔了窗子，望着外面寂寥的天空，心里寻思到！
　　 就这样，他在一种孤独中度过了一个多月。每天，孙子走时屋子里还很黑。尽管孙子走时悄悄地，怕惊醒了他，可是，每天他都知道孙子是哪个时候走出的门，这就是人老了睡觉轻的缘由吧！每天，在孙子走后不大一会儿，他还会听到对门开门关门的声音。那声音在黎明时分，格外的响，还会返回一阵空洞的回音，但片刻之后就肃静下来，这一肃静就是整整的一大天！
　　 这一天到底有多么漫长呢？他不知道！有时来个人还好，陪他说会话儿。每有人来，他总是死死地挽留人家，让人家在这里能多呆一会儿就多呆一会儿！毕竟，有人来的日子少，就是有人来了，也不会满足他的要求，在这里呆多长时间的！还是没人来的日子多！
　　 要是没有人来看他，他就会开着电视，把声音放的很大。自己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走累了，就把凳子挪到阳台上，阳台上的窗口很低，他坐在窗前，隔了玻璃就能看到下面的一些景物。
　　 还别说，隔着窗户，他还真就看到了一些兴趣呢！
　　 他发现，在客厅的北窗朝外看，不远处是一条小河，河边上长满着一排低矮的树，树冠蓬蓬松松的，没有一点情趣不说，在有风的时候，还会随风刮过来一股子一股子的臭气儿，满屋子都是。这小河跟老家那条马颊河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了，马颊河里随风刮过来的可是一丝一丝舒心的凉快呀。还有，马颊河边上长满了柳树，柳树的枝条软软的，柔柔的，在水面的上面向下垂，随了细细的风儿，轻轻地摆动，就跟……唉，怎么还想着人家啊？都多大年纪的人了啊！
　　 这一刻，他笑了笑，笑的是那么地天真，那么地舒畅，从那笑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幽幽的美好的回忆。
　　 他还发现，坐在南边阳台上的窗前朝外看，看到的是一些高低不一，错落有致的楼顶。从孙子住的那个间房里朝外看，西南方向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几个尖尖的锥和两个圆圆的球，也不知道在房顶上置那些东西有啥用。只有在自己住的这间阳台上朝东南面看，才能看见下边那条深沟似的大街。也只是仅仅能看到那么一小段，因为旁边的楼群挡住了再向远处瞭望的视线！
　　 刚搬来的时候，他曾问过孙子：东边住的是谁家呀？住的这么近？总该知道人家姓啥叫啥吧！
　　 孙子就很天真地笑了，说，爷爷，东边那是B小区，看着离咱这么近，两幢楼只隔了一道墙，实际上远着呢。两个小区的大门在相对的方向，咱和那家人是很难见上面的！
　　 哦！他有点惊讶，又有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就这样，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多数都是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无所事事。烦了的时候，就打电话，给乡下的女儿打，给老家的亲戚打，有时电话打不通，他就很失望，心里空落落的，就跟那一年她在他眼里消失了一样，直想哭！
　　 他总担心自己会在某一时刻，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死在这间房子里。有时打电话，无论打通没打通，他都会迫不及待地说上一通，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有时电话通了，对方听出了是他，就会问：你最近身体咋样啊？这么急有啥事啊？
　　 要是女儿的电话，她就会这样问：爸，你说的啥呀？有啥事么？没啥事我挂了啊！忙死了。
　　 有啥事么？没啥事就不能给你们打个电话呀？听了女儿的口吻，他虽然心里有点生气，但由于听见了女儿的声音，还是有点心满意足地说道：没事，没事。就是闷得慌，想给你打个电话！
　　 哦。女儿好像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就听见“啪”的一声，电话里没有了一点声音。
　　 而他拿着话筒的手，却久久地不愿放下！
　　 一天，他在给乡下的表兄弟打完电话后，又落寞地站到阳台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朝东边观望起来。记不得是哪天了，看见过在东边的阳台上，出现了一个人，他就还想着今天能再看见那个人一眼呢。于是，就迫不及待的向东面寻找起来。
　　 还别说，他看了一会儿，竟还真的又看到了那个人，还是个女的呢！年纪比自己要小得多！
　　 他的心里一阵激动，便朝着对方招起手来。
　　 很快，他就看到对方也再朝自己招手，并且她的手里还举着一个东西，红红的，微微发飘。是一块手绢吧！他想。
　　 于是，他也飞快地回到房间里，东翻西找起来。他也想找一个东西摇给对方看，可是，找了半晌，啥也没找到。便只好来到孙子的房间，抓了一本蓝色封皮的书，急急地又回到阳台上，把书举过头顶，使劲地摇起来。
　　 他看到,老太太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他就越发摇地更紧了
　　 摇着摇着，他也隔了窗子上的玻璃，心情舒畅地冲着老太太笑起来
　　 从那以后，他竟然觉得天气好像一下子变得短了许多。才九月呢，还没入冬，天咋就这么短了呢！
　　 这天，他匆匆地吃点东西后，刚要去阳台上见老太太。突然听见门响，是儿子来了！他就觉得有点心虚地说：
　　 你不是才来了么，今儿个咋又来了？公司里没事呀？说着，只好回转身来，坐回到沙发上。
　　 儿子好像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愣在了门口。儿子望着他，心里担心到：这老爷子是咋了？往日不来吧！见了面就唠叨，说一个人闷得慌，你们也不来看看我！可今儿个过来看看他吧，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会是糊涂了吧！
　　 儿子说：不是两个星期没过来了么。今儿个有点空，来看看你啊！
　　 哦！他这才醒悟过来似的点点头，说：
　　 公司里如果忙就不要过来了！我一个人挺好的!
　　 嗯！儿子说，爸，您需要啥，给小王说就行。要不就告诉小东，让他妈送过来！
　　 没事没事，不要啥！他口里应付着儿子，心思却早已跑到了阳台上。
　　 儿子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就有点担心，问道：爸，您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有事早告诉你了！他有点急躁起来，就催促儿子道：没事你就上班去吧！我这里挺好！
　　 正好这时，儿子的电话响了，公司有事找。他就急不可耐地把儿子打发走，然后，急急地直奔阳台，就看到了东边楼上窗玻璃的后面，老太太满脸的担心和不安，朝这边张望呢！
　　 他心里一阵舒坦，便有点愧疚地朝老太太招招手。随即就看到，对面的窗玻璃上，老太太的脸突然变成了一朵灿烂绽放的九月菊。
　　 几天下来，他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孤单了。每天，他都会在阳台上和老太太见面，招招手，相互笑笑。虽然隔了两层玻璃，想说点啥对方也听不见，可这样心里就是觉得挺舒坦！
　　 不知不觉，两个多月过去了。一天早上，孙子上学走后不久，他突然觉得身上有点不舒服，很乏，就多趟了一会儿……
　　 一抬眼，就看到了墙上的钟，此时，时针正指在九点上。
　　 糟糕，过点了！他的意识突然就像上足了劲的发条，一下子紧绷起来，连忙翻身，准备起床。可是，浑身酸疼无力，竟然坐不起来了！
　　 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又躺了下来。
　　 挣扎了好大一会儿，可身子就是不听支配。他心里那个急呀！都这个点了，她要是看不见自己，不定多么焦急呢！就像上个月初八那天，一早没看见她，整整一个上午，他都紧紧地趴在玻璃上朝那边望，心里臆想了好几个不测，是不是摔倒了没人扶起来；还是病了没有人知道；不，不会的，她不会这样的，她一定是孩子们有事把她接走了……直到下午了，看见她颤巍巍地举起了那块红绸布，他的心里才像抽去了一根柳树棒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唉！要是知道她的电话就好了，就打电话告诉她一声，自己只是有点不舒服，让她不要担心。可是......
　　 朦朦胧胧中，他终于摸索着抓起了电话......
　　 很快。儿子就带着医生匆匆地赶来了。医生先是给他打了一针，然后，他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那七天，对他来说比七年都漫长啊！
　　 第八天，儿子终于拗不过他，离开了医院。他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手扶着墙，迫不及待地来到阳台上，隔了窗子朝东边张望。望了一会儿，就又随手摸过孙子那本蓝色封皮的书，举过头顶，使劲地摇起来。
　　 可是，他再也没有看见对面阳台上那朵灿烂绽放的九月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