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我们的“根”在哪里(散文) ——走进小说《食品小贩和出租车司机》
午后醒来,随手翻了本书,是1997年的《世界文学》。偶然的,看了一篇小说《食品小贩和出租车司机》,作者是泰国的彼·苏得汗。读完后,心情犹如湖面遭遇石子,波纹叠起,无法平静。
故事很简单,用第一人称叙述了一个被丈夫“遗弃”的女人离家寻夫、卖苦力、返乡,最后又逃离家乡出外谋生的故事。在这过程中,她遇上文中另一个重要人物,开出租的老司机“祥”,并开始了两人漫长而孤独的旅途。
这故事不是讲一个女人的艳遇史,也不是讲两个背井离乡的“佬人”相守相惜的故事,它甚至不是在讲一个爱情故事,虽然,小说最后一段以极其平淡的语句交代了两人的关系——“收摊时,他又把那些家什放到他的出租车里,送我回来,并和我一起吃晚饭,我们就像丈夫和妻子一般生活了许多年。他老婆知道我们的事,但我猜想只要祥继续养活她和孩子,她都不会介意的”。
不,不,这不是小说要表达的东西,它真正要说的是贫穷之下的流离,流离之下的寻觅,寻觅之中的孤独无依,以及孤独无依中要坚守的本真的朴素信念。这点在文末借“祥”的话做了高度概括,“我们搬进新居的第一天,他对我说,‘你出生在东北,你是东北人,同我一起生活,我只求你一件事,那就是——你要一直保持东北人那个样儿。’”。
这里的“东北人”,在小说中是指泰国东北部包括乌汶镇及益梭通在内的广大地区,这是整个泰国最偏远贫穷的角落,“我”和“祥”的家乡就在那里。家乡,无论远近,无论贫富,都永远是一个游子魂牵梦绕不肯割舍的根,因为那里留着一个人最纯粹最朴实的人生记忆,这记忆如此深刻,以致无论你的脚步走到哪里都无法再踩出那些洁净的景色。这就是这篇小说要阐述的落叶寻根之情。这情在文中有多处表露,如“我打量她的眼睛,她的眉毛……以便让回忆把我带到东北的大平原上,在那儿,无论是好年成还是坏年成,孩子们都会同一群水牛悠闲地走着”(祥的叙述)。“有时那些长得像东北人的过路人使我想起一下家”、“我不知道是否能再回到我的村庄,有时我认为我已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只能在这嘈杂的城市里过活”(“我”的话)。
也许故乡在一个人心中的深刻意义远不止于此,它还是一个能给人尊严和安全感的地方,是心灵得以栖息的最后场所。“你从这些等着向你诉说的大批农民身上就能知道东北是多么地贫穷,多么地干旱。我不想听他们说,因为他们的口音刺痛我的心,‘就呆在家里吧!’我劝这些人,再贫穷和干旱,家里总比这儿强。’我想要他们呆在村里是因为我知道在家里,在自己人中间,在自己熟悉的自然环境中,尽管穷,可总还有自己做人的尊严。”(“我”的叙述)
这些发自灵魂深处的感悟,写出了对故乡的怀念,也揭示了乡村人口因各种原因大规模迁徙到城市里谋生后所面临的生活和心理方面的困境。这里要特别重复一下文中不止一处提到的“尊严”问题。尊严,是一个人或者一个民族最高贵也是最卑微的精神诉求,它可以像洁净的花朵一样被强势文明供奉在圣洁的神庙殿堂,也可以像低贱的妓女一样被贫穷和生存欲望踩进痛苦的人间地狱,这全听凭世界上所谓文明群体的安排。这在小说中,通过作者沉痛压抑的笔调一次次表达了出来——“在这儿,他们成了乞丐、苦力,最好的也不过是做佣人”,“为什么曼谷的贫民窟吸引了如此众多的东北人呢?这儿几乎呼吸不到一口新鲜空气”、“我一直思念我不曾有过的家,我羡慕那些像你们一样一有机会就可以回家,就可以从污秽、臭气、毒烟、交通混乱和城市的生活竞争中逃出去的人们”。
写到此处,不得不提文中另一个重要的角色,就是通过“祥”的口叙述的一个说话也带东北口音的年轻舞女。她是讨论“贫穷”和“尊严”问题最好的补充案例。同样来自偏远的东北部地区,这个舞女却选择了最放荡低贱的生存方式——放弃尊严,脱光遮羞的衣服,“在灯光通亮的站台上做着色情动作”。毫无疑问,这种不顾廉耻的生活态度激起了作者内心深处一连串的惊问和思索——“我逐渐感到悲凉而不是快乐了。那些女孩子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驱使她们到这种地方来干这种勾当?”“我想把她们带走,带出淫恶的窝子,让她们回村里去,让她们回到稻田中的那种新鲜空气中去”。当然,最后,“祥”的善意举动失败了,那个舞女返乡后,不但没有留下来过干净的生活,反而从家乡骗出去一个更小的少女继续走上曼谷的糜烂繁华路。读到此处,我不由自主发出作者未及发的感叹:纯朴洁净的乡村正一步步消失,正一步步被奢华肮脏的城市生活吞没啊!
到这里,看得出,作者的疑问和寻根心态已显露出不可抗拒的趋向,这也给整篇小说打上了鲜明的“寻根文学”的烙印。
“寻根文学”本是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兴起的一股文学热潮,主张“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中,在立足现实的同时对现实世界进行超越,去揭示一些决定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迷”。现在细究泰国作家彼.苏得汗生活的时代和这篇《食品小贩和出租车司机》出版的日期,我们不妨大胆进行设想:这小说说不定就是寻根文学的鼻祖呢,至少也是模板之一。民族的即是世界的,文学现象也一样,当同一种思考切中了同一种精神要害,这“要害”也便成了世界的。既然是世界的,那不妨共用一下学术名称罢——“寻根文学”。
“寻根”,无疑,是这篇小说要表达的主旨。在文中,对“根”的热望与归属感也是促使男女主人公一步步走近的根源性因素。这一点,从他们驱车前往“考芙拉神殿”顶礼膜拜祖先神灵的行动中,可窥见一斑。“我心里向栖身在那儿的神灵和那些为我们留下这样伟大建筑的高棉人默祷着”,“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跪下来,但我确实跪下了,在这古老神殿的面前发誓有朝一日我回来后将永不再出去”。然后,他们在神殿内的庭院里漫步,也就在那儿,老司机第一次采取了行动,他握住了她的手。接着小说以冷静而震撼人心笔调写道,“我立刻从他的手心感觉到他的孤独、慈爱和需要理解。我们牵着手,走了好一会儿,仿佛古老的神殿和我们先祖的神灵把我们束到了一起,就像曾迷失在另一个国度后回归到真正的祖国的东北的儿女。”
此情此景,分明是两个孤独寻根的灵魂在紧紧相牵了,相信,那一刻,流淌在他们身体里的相同的血脉也一定紧紧相连。看到这里时,很不好意思,我的心微微一震,一种压抑的激动的情绪堵在了心口,直到全篇读完,散解不开。
当然,前面说过,爱情不是这篇小说的主题。优秀的小说也绝不仅仅依靠爱情打动人心,在人类的情感中,除了爱情,还有更厚重的东西让人动容。我想,那是心灵的归宿问题,是“我属于哪里”的问题。这也是我看完这篇小说后心绪久久不能平静的原因。
身为一个背井离乡的漂泊客,我同千千万万个外来者一样,生活在陌生的城市中,每天面对着生疏的面孔,说话操着他乡的口音,表面上已是这城市的一份子,可内心里却无法真正走近它,更无法从情感上接纳它。异乡的习俗、风土人情、文化氛围、环境建筑再完善,再优美,也无法给我们这些漂泊者的心灵以抚慰和安全感,这是个复杂的问题,在目前中国城市化进程越演越烈的大环境下,具有普遍研究意义,需要社会学家剖解分析。唉!还是不要说太多孤独荒凉的话罢,当我们凝神静思的时候,当“现代文明”的铲车轰隆隆压平整片整片农田庄稼的时候,当我们的双脚再也无法踏上故乡的泥土路的时候,我们这些飘荡在城市里的异乡游子不禁要惊骇追问、掩面涕泣——我们是流浪的孩子,可家在哪里?我们是一片片落叶,可“根”又在何方?难道要把“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的情形变为记忆里永远的怀念?难道要把“爹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的场景变为睡梦中永远的哀伤?
无家可归,有根难寻,近乡悲切,物是人非,将是我们这个群体面临的最大的恐慌。这大概也是这篇小说能引起我共鸣的内在原因。
作为一个读者,我有限的才学不能呈现出《食品小贩和出租车司机》带来的所有精彩和感动,可是,老实说,我的心,被深深触动了。读到某些句子时,我甚至感到微微的疼痛。这是一个异乡漂泊客的疼痛,它发生在心脏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