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赏析】爱恨交织的蘩漪
在《雷雨》中最具性格的人物,要数蘩漪。她不但有“雷雨的”性格,她本人简直就是“雷雨”的化身,她操纵着全剧,她是整个剧本的动力。死命抓住周萍不放的是她,把侍萍带进周公馆的是她,关住四凤的窗户使周萍被鲁大海与侍萍发现的也是她,最后在周萍与四凤将要一同出走时,又是她叫来了周朴园。这样重要的人物,在她出现在剧本时,作者自然对她进行了一番特别的介绍。这段介绍实在是光彩夺目,无比绝伦,实在是不得不加以引录:
……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高的鼻梁令人觉得很美,但是有些可怕。在眉目间,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下面,看出来她是忧郁的。有时为心中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轻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里,她的胆量里,她的狂热的思想里,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里。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她见着她所爱的,快乐的红晕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轻的女人一样。她爱起你来象一团火,那样热烈,恨起你来也会象一团火,把你烧毁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烦的,她象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生命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被周朴园软禁在仿佛与世隔绝的周公馆整整十八年。寂寞枯淡的生活,沉重窒息的空气,把蘩漪闷得气都透不过来,本来她对生活、对爱情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了,只想安安静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忽然,三年前,周萍从乡间跑来了。在周公馆那特殊环境里,周萍对她表示了爱慕。这虽是一株苍白无力、弱不禁风的小草,但因为他如今是出现在荒凉而阴冷的周公馆里。这对蘩漪来说犹如一株即将枯死的奇花,得到了点滴雨露的滋润,又让她渐渐地复苏。她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周萍。然而周萍毕竟是周朴园的儿子,在他的身上继承了他父亲的自私、犹疑,更有着他自身性格中的懦弱,胆小怕事。所以,注定蘩漪是得不到那份对她来说比命还重要的爱。这样,蘩漪的“雷雨”般的性格爆发了。正是因为蘩漪的性格,才造成的《雷雨》悲剧的形成。
蘩漪在《雷雨》中的另一性格特点,是在她与周公朴的对立与冲突中体现出来的。她与周公朴的矛盾,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本质的矛盾。剧中蘩漪与周朴园的冲突贯穿全剧,始终存在。剧本中蘩漪对周朴园的反抗,由消极逐渐转到积极,而且愈来愈激烈,愈来愈不可遏制,量后终于完全撕毁了周朴园的“尊严”,彻底破坏了周家的“平静”而“圆满”的秩序。蘩漪与周朴园的冲突单是面对面的正面冲突,在四幕之中就有四次之多。而且每一次冲突的结果,都使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都加速了剧情的发展。这四次正面冲突不是:一、周朴园逼蘩漪吃药(第一幕);二、周朴园催蘩漪去看病(第二幕);三、蘩漪从鲁家回来后遇到周朴园(第四幕初);四、蘩漪在周萍与四凤将要一同出走的当儿把周朴园叫来(第四幕末)。在第一次冲突中,蘩漪的反抗性虽然也表现出来了,但那多半是抵御招架,属于消极的防守性质的。这从她说的话中完全可以看出来。如:“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我不想喝。”“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等等。而最后,她终于还是屈从了,虽然是带着极大的愤怒,而且主要并不是为了周朴园。第二次,蘩漪的态度就不同了,她就已经是以一种挑战的姿态出现了。周朴园早就二次派人催过蘩漪去看病了,蘩漪都没去。于是周朴园亲自跑来了:
周朴园你怎么还不去?
周蘩漪(故意地)上哪儿?
周朴园克大夫还在等着,你不知道么?
周蘩漪克大夫?谁是克大夫?
从这几句对话看似蘩漪不但不知道克大夫在等着,她甚至连克大夫是谁她都不知道。然而事实上,克大夫过去曾经给蘩漪看过病,剧本中,几分钟前鲁贵又两次告诉过蘩漪克大夫已经来了,她自己也说过周冲也已向她提过要请克大夫来替她病的事了。周园朴没有办法,只得再向她说明,克大夫就是“从前给你看病的克大夫”,她却说她根本没有病,就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说着,她就管自向饭厅门走去。周朴园还想用他那家长的威严来喝住她,但是完全没有用:
周朴园(大声喊)站住!你上哪儿去?
周蘩漪(不在意地)到楼上去。
周朴园(命令地)你应当听话。
周蘩漪你!(不经意地打量他)你忘了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啦!(径自由饭厅门下)
在这最后的“你!”的一声里,不难看出包含着多少的轻蔑和嘲弄!在这里蘩漪的态度与上一次已经很不相同了。但是,在这一次冲突中,周朴园仍还保持着他的优势,尽管蘩漪回到了楼上,他还是让周萍陪着克大夫去替她看了病。到了第三次,优势就转到了蘩漪一边了,蘩漪已经从防御者的地位转变成一个进攻都了。
那是一个凄凉的雨夜,已经是半夜两点钟左右了。周朴园正寂寞地拿起了侍萍的相片,注目遐想,悄然出神。这时,蘩漪一声不响地从中门走也出来(她刚从鲁家回来),雨衣上的水还在往下滴,颜色惨白,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她在这样的时候,突然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周朴园的面前,周朴园的惊愕骇异之状是不难想象的。然而蘩漪却满不在乎。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得到,蘩漪那满足的快感。这些我们不难从下面这段对话中可以看出:
周蘩漪(看见周朴园惊愕地望着她,冷漠地)还没有睡?(立在门前。)
周朴园你?(走近她)你上哪儿去了?冲儿找你一晚上。
周蘩漪(平常地)我出去走走。
周朴园这样大的雨,你出去走?
周蘩漪嗯,——(忽然报复地)我有神经病。
周朴园我问你,你刚才去哪儿?
周蘩漪(厌恶地)你不用管。
周朴园(打量她)你的衣服都湿了,还不脱下它?
周蘩漪我心里发热,我要在外面冰一冰。
周朴园(不耐烦地)不要胡言乱语的,你刚才究竟上哪儿去了?
周蘩漪(望着他,一字一字地)在你的家里!
周朴园(烦恶地)在我的家里?
周蘩漪(微笑)嗯,花园里赏雨。
周朴园一夜晚?
周蘩漪(快意地)嗯,淋了一夜晚。
这足以让我们看出周朴园的狼狈了。后面的几句对话更让我们可能看出二个人的力量对比关系所发生的变化,两个人的优劣地位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朴园(愠怒)好,你上楼去吧,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
周蘩漪不,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你给我出去。
周朴园(严肃)蘩漪,我叫你上楼去!
周蘩漪(轻蔑)我不愿意,告诉你,我不愿意。
蘩漪的力量的不断增强,并不是由于她的斗争更有把握,更有获胜的希望,相反,倒是她越来越感觉自己的前途无望,自己的命运黯淡,自己的爱情绝望。虽然她已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但象她这样的性格,是决不能忍受别人的欺侮和玩弄的。所以她要报复,她曾几次地对周萍说:“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小心,现在风暴就要起来了。”这些就预示了蘩漪要开始的报复,同时也蕴含着她深沉的绝望和悲哀。
当然,蘩漪毕竟还只是地主资产阶级的代表之一,譬如她对四凤就有着许多偏见和歧视。她所反对的,也只是周朴园的家长式的统治,只是对她个人的种种束缚限制,种种她所感到的个人的不自由,而并没有比这更高一些的要求,更进一步的内容;而且,只要周萍能陪伴她,这“闷死人”的屋子也会使她留恋,她也会安于虚伪和欺骗的不自然的关系而不起来反抗。同时,不用想,她当然是个人人主义者,她为达到她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最后甚至把自己的儿子拉出来借以破坏周萍和四凤的结合。这许多地方都是我们所不能不看到的,因而不能给她以过高的评价,过多的赞扬。但是,如果我们从《雷雨》这一作品中看,蘩漪的斗争性总算是很强的,她对周朴园的揭露,也算是很辛辣、很无情的。如果我们因为在她身上存在着以上所说的一些缺点和局限性,因而就鄙弃她,否定她,那也是很不对的。同时,对蘩漪这一艺术形象也是不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