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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痛苦与文学


作者:王霁良 秀才,1330.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63发表时间:2012-08-21 11:53:39

酷夏正午烈日杲杲,蝉鸣声里,寂静铁箍一样箍住葱郁的群山,一个年轻人脱掉衣服,躺在晒得炙热的岩石上,背上立时烫起了燎泡,他几个小时躺着不动,望着天角久久不去的闲云,内心也像烈日炙烤一样的痛苦;深秋向晚潮气初泛,他徘徊黄河岸边,抹染夕晖的母亲河如一川铜水滚滚东来,岸上的空气洁净得如世界初创,暮色苍茫中他露宿河岸,夜听涛声呜咽,任凭迷惘的泪水濡湿两颊。——这位年轻人就是“文革”时期的朱多锦先生,一个山东师范学院不能毕业的学生,一个为思想付出惨重代价被时代抛弃的人。
   朱多锦先生1945年出生在齐河县赵官镇程官庄村,其父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华工,远赴欧洲,47岁方才得子,他一生下来,善“阴阳五行”的爷爷便从他的八字中推算命中缺金,小名起为“多金”,这便是朱多锦名字的由来。土改时他家被斗,“四清”时祖父被划成富农,分家另过的父亲及家人被划成“上中农”,那时他有两位母亲,经济上的贫困和政治上的歧视,给他少年时代留下了惨痛的记忆,印象中从记事起到考上大学就没吃过一顿饱饭,60年代初的大饥荒几乎饿死。
   他开始文学创作的时候,正是“文学为政治服务”的“文革”时期,以革命的名义来规范人的言行,要求人们需有不讲自由的理性的自觉、不讲自由的绝对的服从,而这正是戕害人性的专制的基础。“盲目的毫无法律根据的‘中央精神’,随时变化的‘领导意图’,就可以随便支配几十万人乃至几亿人的命运”。人,生下来不是接受奴化教育的,不是为皇帝拉车的,不是光有吃饭睡觉鼓掌的权利,人立于天地之间,要有独立的人格。早在高中时期,他就陷入思维的灾难,青春的炼狱中对哲学走火入魔。“文革”开始后的1970年,还是山东师范学院中文连(系)65级学生的他,突然反对“文革”并研究起“文革”来,结果成了“文革”的罪人,一顶顶匪夷所思的帽子从天而降,压向这个硬性子不肯认罪的青年。那时的朱先生在周边人看来冒着点都点不透的傻气(今天看那分明是难能可贵的勇气),研究“文革”运动换来了“恶攻罪”的罪名,诗歌、日记被查抄,当时给诗人带来诗名的诗歌《告诉我,黄河》就被搜出销毁。随后一次又一次的批判大山一样压来,灾难像脚下的流沙,稍用一点力,就会把他吞没;而内心遭受的痛楚,也像毒剂似的折磨着他,“我当时远离开人群,到山师南面的那些山里去,在山间小路上不停地跑、跑,我不让自己停下来,一停下来,就想到‘我’的‘存在’,痛苦就会袭来……我每天都在极端痛苦中度过,一天,我向济南南边的一座大山的悬崖上走去,当只要再迈出几步便是死亡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我停住了脚步——我想,我要活下去,我不能就这样去响应风在悬崖上的召唤。”
   痛苦,是人承受精神打击的延续,朱先生那时承受的压力和痛苦,潮涌一般不断袭来,于其仿佛比死还糟。“一打三反运动”像一团气浪把他推倒在地,——他被打成反革命,在宣布处决“反革命”的大会上被拉去“陪听”。1972年夏天发配到聊城郊外的山师“五七干校”劳动,65级的毕业生70年就都分配了工作,而他没有工作的机会,只有屈辱和屈辱带来的痛苦守着他,在干校当传达、种菜、清理厕所、垒猪圈,累得全身像散了架,每天仅有一条狗为伴,和流放无异。他的老师庄维石先生看他形容枯槁,活个人都难,春节时塞给他五块钱,对他说:“我知道你很难,我给你一个任务:要活下去!”
   苦闷,无以释怀的苦闷,是怎样的的浊流啊,严严实实地遮蔽了他,在心灵的深处刻下了一道怎样的沟槽?!在干校,挂满花边般霜雪的林地,他默默地劳动,想把全部的痛苦埋进心田,想让它们安静地呆在里面,可是不能,它们时不时地冒出来,铁锈一样腐蚀着灵魂。他沉进痛苦的渊薮,却无法向痛苦屈服,他必须捍卫内心的圣地,在痛苦中发出声音,他拿起了笔,痛苦成了他文学创作的催化剂,心底释化的压抑和屈辱,都化成笔下的诗行;诗歌成了他对痛苦的宣泄,对失落的人性的呼唤,对文革的抗议性思考,对苦难生活的反刍,诗歌也彰显着他不羁的情怀,给挥之不去的痛苦带来了慰藉,使心灵得以苏息,灵魂得以舒展。他的诗路先是走过了三个阶段:“炼狱自己、独行自己、成为自己”。——“我知道,有一天/将是连流泪/都是罪行的生活——/告诉你吧,日子/——我,永远只能是我”《我,永远只能是我》;“我恨——/恨我总有望尘莫及的星辰/于是,我鞭打自己/不断地催发奔命的灵魂/我恨,我恨——/恨我常常迷茫不测的风云/我恨,我恨——/恨我总在逝涛中遗恨”《岁月中,我遗恨……》;“我是煤/我要燃烧/我是太阳的骄子/我的胸中尽是/热的冲动、光的闪耀/我走过万古的路/为的是,为的是……——/为的是把热情投向今朝”《我是煤,我要燃烧》……在那个时期,他写出了《我,永远只能是我》、《命运》、《今天》、《风雪中离去的人》、《我是黄河的儿子》等好多较有影响的诗歌。后来又进行现代城市诗写作,并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诗歌研究中。
   “人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不容易明白自己实际在做什么,最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是谁、正在何处。”知识分子其实是灵魂始终在炼狱中煎熬的人,要活下去,就得在痛苦中找出意义。只有那些懂得“为什么’而活的人,才能经受得住痛苦。必须要说的是,那个年代的很多人,脑子里都是无意识地跟着一次次的运动前行,而不去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拉车不认路、“指到哪打到哪”一无定见的驯服工具,形成了可怕的集体的无意识,这些人平安无事,生活的相当惬意,骨鲠敢言的朱先生则成了时代的弃儿,大学比同学晚三年才予毕业,处的对象又悔婚离去,已成大龄青年的他后来在农村找了个对象。他的现代叙事诗《妻意》(《21世纪初叶中国新诗杰作编目》中被推为“第一流作品系列”,名列第二位),在赞美其乡下妻子贤德的同时,也反映了一个知识分子对婚姻的些许的无奈。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完成了三十多万字的《文化大革命的历史本质》,出版了诗集《沉思岁月》、文论集《发现与批判》等。
   今天的朱先生已经是一位65岁的老人了,黑黑的清癯的面庞,瘦瘦的身材,腰挺得很直,走路步子迈得挺大,一副急匆匆赶路人的样子。现实生活中他确实也是如此,每个周只有四天住在省城,他周一一早从齐河老家赶回济南的杂志社上班,周五晚赶回家乡,游走在家乡、都市之间。晨露初湿,他就已经登程;明月降临,还走在返家的途中。在夜色渐浓的黄昏里,土腥味儿浓浓的冷风拂入胸怀,庄稼地从脚下悄悄伸向黄河堤岸,伸向远方的天际。一个处在城乡交错、心离家乡最近的城市诗人,独行在郊区的路上,常常抒发为文的万端感慨,梳理思想的整个脉络。他的好些学术思考、诗歌构思、形象思维和图像思维的撞击都是在回城返乡的途中完成的。“由于我对命运的思考,我的命运竟是思考命运的一种命运”。十多年间往返奔波,寄居省城茕独一人,个中甘苦只有诗人本人清楚,他在省城没置下房产,在家乡也没置下可人的家业,没多少浮世的财物,到现在还背负着十几万的房贷。尽管自己一直受着经济的压迫,处在清贫的生活中,但他富有的精神储备并不是常人具有的,他今天更多的还是形而上的痛苦,这样的痛苦日甚一日的敏感,日甚一日的尖锐。他关注打工阶层、关注城市里的弱势群体,对城市发展的忧患、对城市人群生存状态由来已久的忧患,作品充满了对当下痛苦与磨难的质询、孤独忧思、愤世嫉俗、苦闷彷徨的痛苦。他的现代城市叙事诗,直通思辨,作为原生态的自在的写作,运用美的“审丑”来“反讽人生”,更多的具有了社会批判精神,展示了一个现代诗人的品格。诗歌《城市走狗》、《美女时代》、《高架桥》、《斑马线》、《幸福的外壳》、《二奶》等注入了人的精神,把人性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城市的地面很硬——/她留不下你的足迹”(《今日入城市》);“她是一位渔人另辟的新港/她停泊那人过剩的贪婪”(《二奶》);“飞转的轮子越来越疯狂/这让每个人/时时担心被甩出车外/这让每颗心/刻刻不知寄托在哪里”(《城市——飞转的轮子》)。他还写了很多充满思辨的诗歌,如《民族的盐》、《由于下雪》、《野渡今废》、《晚年毛泽东》、《一个人和一座楼》等,——“我们的长江和黄河/归宿给我们的是我们的大海——/一片坦荡着大笑的苦涩/在大笑着的苦涩的下面/是煤一样的深思/在大笑着的苦涩的上面/是钢一样的季风//太阳·风·大海/结晶给我们的/是我们的结晶/——盐”(《民族的盐》)。他是“一位学者型的诗人,一位诗人型的学者”,他的诗论也达到了很高的成就,《中国现代诗建设》、《中国现代诗的思辨性审美》、《中国新诗“最后完成”的“最后形式”》等广为人知,确立了自己的诗歌理论体系。
   今天的商品社会不动声色地消解着对人生意义的探讨,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还是把文学当成抬轿子、吹喇叭的工具,和以前政治挂帅大兴“文学工具论”没什么两样。尽管一些钻谋下海、和经济沾边娱乐大众的作家挣到钱了,但文学毕竟是人学,是寂寞和贫寒中的事业。“作家并不是百灵鸟,也不是专门歌唱娱乐人的歌妓”,只有不为世俗功利所动,以全部的痛苦的精神能量进行毕生的经营,才有可能获得成功。文学观念的成熟是人的核心观念的确立,付出的代价越大,在现实中就越痛苦,而这种痛苦成就了朱先生文学作品的深沉厚重,诗歌是他剖析社会、抨击丑恶、平息内心痛苦的最有效方式。就是在今天,还有些人无端地对他进行人身攻击,对他的作品进行这样那样的诋毁,其源盖出于对这位老诗人和他的作品的不理解。像他这样一个不该说却偏偏要说的人,一个打断骨头也得求真的人,一个以个人遭际和付出心灵中最痛苦的代价换来当今思想解放的人,应该是有功于这个时代的人。
   一位诗人的作品,由于不同时期的读者不同而不断获得前所未有的新的美学价值。看一个诗人,不仅要看他能够立得住的诗,还要看他的身世、创作分期和有关他的论述,这样才能更准确一些。有诗评家说朱多锦先生是一个被边缘化了的诗人,此话虽有待商榷,但并不见得有什么不好,“作家应该背对文坛面向读者”,一个真正的诗人未尝不是如此。朱先生曾经说过“写作是一种命运,不是分工”,他把写作看成他来世间的一种宿命,那是诗歌来写他,而不是他去写诗歌,他崇尚的一直是自在的写作。2005年,朱先生诗歌研讨会吸引省内外上百位诗人、诗评家的参与,一本专门介绍研讨会盛况的专著《泉林晤语》,在当下很有诗学影响。“文章憎命达”,富贵者写不出好作品,安于清贫,“迎风临川,破衫如帜”的朱先生,文学上的成就将是奉送给他的最丰厚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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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学是生活的记录,是文字的艺术,是艺术化的生活,是人学,是美学,而这样的艺术是用文字飞针走线,缝合伤口,让人忘记痛苦的,是启蒙人们寻找一个快乐的支点,是痛苦的根处生发出来的纯美之花。而朱多锦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在文革时期饱受磨难、在当代执著于文学梦想追求、淡泊名利、生活清贫展示自我个性的作家,将痛苦化作动力,寻求内心的安宁。作者细细解述朱先生一生不凡的遭遇,以此解读他在文学创作、文学风格上的独特之处,其中不乏丰富的写作知识,并概括出写作者应具备的心理素质与人品,可为后辈的有利引导,教人受益。 【编辑:冰煌雪舞】【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0822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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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冰煌雪舞        2012-08-21 11:55:58
  文学与痛苦相依相伴,结成一对孪生姐妹,这已为古今中外文学史上的人量史实所证明。痛苦是文学的温床,文学是寄生千痛苦温床上的幼苗。朱多锦先生用自己的一生来证实痛苦与文学的关系,并获得文学创作上的具大成就,信人敬服,当是学习之典范,致敬!
作品见于《新民晚报》、《羊城晚报》《小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青年教师》《椰城》《青少年与法》《深圳警察》《燕赵都市报》《北方作家》《做人与处世》《考试与招生》等全国各级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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