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隔天就去天山中医院针灸。清早七点钟拿病历卡去排队取号，候诊厅里已经人山人海，轮到我号码总在三十号以后，要排到下午。幸好医院离我家很近，走过来只需要三分钟，我常是拿了号就回家，下午再来。
　　
　　 可是很多从浦东、从川沙甚至从更遥远的外地来的病人，急急忙忙挂了号却取不到就诊号——医生是要下班的，一天里面，他不会看到第一百零一号个病人，或是取了号却是第七十八号，要从早上八点开诊一直等到下午五点，无尽的等待煎熬换来一边看着医生急着下班不耐烦的脸色，一边急切而抖索地诉说着自己的病情，这种就诊变成一份五内俱焚的哀伤。耽误的时间、精力、金钱（外地千里迢迢来上海看病，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的开销）且不去计较，光只是那捏着挂号单病历卡的一张或几张（还有陪诊家属）望眼欲穿愁苦万状的脸，我看了，就很受不了。总是会在突然之间觉得，中国老百姓的生命存活，没有太大意义。连病都不可以随便生，看病真不容易。还不如早点死了，一了百了。但死更不容易。
　　
　　 我经常排队取号，认识了一个病友姚老伯。我知道姚老伯来自湖南，是因为他说话的腔调和派头，很像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就是那种高大魁梧的身躯站立着，右手昂扬一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就是这种架势。可惜姚老伯半边脸面部肌肉瘫痪，这使得他的表情和动作有一种轻喜剧的滑稽。天山中医院声名远扬的拿手强项就是治疗面瘫。我在这里见到许多面瘫患者，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是真的有少的，我遇见了两个面瘫的男孩子）。他们也见到我，看到我没有任何瘫痪的症状——脸上肌肉没有哪一边耷拉下来，嘴既没有向左歪也没有向右歪，眼睛也没有一只撑得开、另一只撑不开，我的手也没有哪一只像拧麻花一样扭到身后去，我的腿也没有一瘸一拐——于是病友们都很疑惑地看着我。我突然就在一大群面瘫患者的病友当中，感到了一种渴望取暖的气场。大家都是病人。你看，我嘴都歪到西班牙去了，一不留神还要滴口水；你看，我一只眼睛眼皮睁不开，好容易用手掰开了，那只眼看上去又像死鱼……哎，你到底是什么毛病，看不出嘛……这应该是一种人类所特有的精神需要，因为病痛的折磨，因为治疗病痛过程中忍受的其他附加折磨（排队取号从太阳东升等到太阳落山等候治疗难道不是一种附加折磨吗），大家凑在一起，渴望情绪上的依偎和靠拢。
　　
　　 我总是在面对病友的如此询问时，莫名其妙地就眼含了热泪。姚老伯除了嘴歪眼斜，左边脸上的肌肉还一直在颤抖。他口齿不清地带着极为浓重的湖南口音问我是得了什么病时，我就看看他，又看了一眼边上围成一圈的其他的奇奇怪怪样子的面瘫病友，他们都在热切地盼望我回答，然后我就感到眼眶一阵潮湿，我垂下发热的眼皮，吞一口口水咽下喉头的哽咽。我忍了很久，将眼眶里的眼泪逼回去，但眼泪却绕了个圈子，从鼻子里变成清鼻涕滴下来。一只满是老人斑的大手举着一张洁白的餐巾纸哆哆嗦嗦递过来，随之一起的还有含含糊糊的湖南话，“女伢子，你莫是得了啥不治之症喽？这么年轻……哎，也没有哪个陪你一起来看病……”“是啊，我看这女子脸上是不歪不斜，但是相当不开心……”几十号人在就诊厅等着，不聊天时光怎么混得过去？聊还不主要就是聊各人的病情。中国的可怜的善良的老百姓呀！
　　
　　 其实我的毛病就是颈椎。哪个医院都可以看颈椎病，我选择天山中医院实在就是因为它离开我家近。我后来说出我只是颈椎来扎针，大家都无甚兴趣地散开了，好像我没有得绝症很对不起他们似的。姚老伯左边脸上的肌肉更是抖得一塌糊涂的激烈，很有一些恨我无用过分自恋的谴责，“你这是小病，看看扎几针就好了，你这还值得哭……女伢子真是没有用……我千里迢迢……”我很不好意思地大声吸吸鼻子，我想我要是解释我刚才的眼泪是为他们这些病友流的，估计没有一个人会相信。
　　
　　 过了一会，来了一个和姚老伯长得很像的年轻人，但他嘴不歪，眼也不斜。他跑得头顶冒烟，手上拿着几个包子和一瓶豆浆。那是儿子给爹买的早饭。“一大清早，四点半，就打车从浦东赶过来……儿子还要请半天假。”姚老伯一边吃着包子，一边还要哩哩噜噜说话，可能人老了话就是多，没办法。我发觉有一部分已经咀嚼过的包子的肉和皮混合物的渣渣不动声色地从姚老伯左边的嘴角漏下来，他毫不知觉。他的儿子看见我看到了，脸“嗤啦”就红了，赶紧手忙脚乱找餐巾纸。我就顺手把姚老伯刚递给我的我已经用来擦过了眼泪的纸巾，像贴一张膏药一样“啪”地往他那抖抖索索的左边老脸的嘴角捂上去。这时，我又听见另一个老阿姨的声音，那声音总归是南腔北调的，因为上海现在是个海纳百川的移民城市，很细又很了解地轻叹，“漏饭么……我喝茶也漏的。”
　　
　　 我的眼泪，又莫名其妙汩汩地绕道流进我的鼻子里来。
　　
　　 今天又是针灸的日子。我起了个绝早。候诊厅响起护士叫号声，“4号姚东升……”，“我，我我我……”我赶紧举手接号，一边手里拿着手机，“喂，姚老伯，别急，是4号，估计还要半个小时，您慢点，别摔了，我正好在医院公共厕所大便一趟，我等你……”“5号刘雪妹……”，“我，我我我……”我又举手。护士冷眼看着我，“你是不是职业取号的黄牛？”“不不不，我只是顺便，顺便帮两位病友排队取号，他们，他们已经在路上，是老人……”我结巴起来。护士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塞给我号码，又叫，“6号陈……”“呃……还是我，要不，要不，你把我6号放给后面的病友吧，我愿意自动退到36号，下午，下午嘿嘿……”护士更加奇怪地看着我，那表情好似在说，天山中医院的拿手强项又不是神经短路科。
　　
　　 我真的退到了36号。我将号码塞给姚老伯和那个喝茶也漏的刘阿姨以后，我就火烧屁股一般蹿进了厕所。然后我就回家做家务。本来打算做完家务补睡一觉，谁知拖地的时候，热血沸腾兴起，感到周身涌动一种特殊的暖意，这种暖意，和天山中医院有关，和面瘫有关，和颈椎有关，和姚老伯有关，和刘阿姨有关，和我自己也有关。
　　
　　 我不想这暖意，变成姚老伯嘴边漏掉的包子和刘阿姨嘴边漏掉的茶水，于是，我就把它暖暖地书写下来——让我与你彼此取暖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