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小说】给妈妈换个称呼 ——叫你一声娘
村外有一条小河,河边的土冈子上有一片桃林。盛夏的的光景,微风撩起桃林绿色的衣角,熟透的桃子就露出像少女绯红的脸颊,水灵灵的。我躲在桃树的后面,偷偷张望着河边。河边那个穿绿色格子长袖的就是我的妈妈。
那一年我只有六岁,我和妈妈之间仿佛隔了一笔休止线,我也只能这样躲在桃树林后张望她,才会感觉能拉近我和她的距离。河水清且涟漪,白白的云朵沉在水中,变换着奇怪的形状,清净万姿。妈妈停下来,对着远方若有所思,她目光所及的是一缕淡淡的炊烟。水中倒映的是一双粗糙的手握在搪瓷水盆沿上,而另一个袖管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你妈妈是个残废!”愣头愣脑的几个孩子扯过躲在桃树后张望的我。
我感觉天空阴暗了许多,绯红的果子也长出嘲笑的眼睛,一阵急来的风贴地游走,吹的草丛簌簌地响,满天地都是嘲笑的声音。
我拼命的和他们厮打在一起,一会河边洗衣服的大人都过来。
“看你怎么教的孩子。”那些人都袒护着他们自己的孩子,有的手臂挎着孩子肩膀,有的则用手掌擦拭伤的地方。
妈妈和我隔了一席之地,她眼里噙了很多泪花,咬咬嘴唇对我说:“和你说过多少遍,别和别人打架,你看把人家打的。”
我就知道妈妈会这样说,每次都这样。其实我挨的打比他们多得多,伤也比他们重的多。他们人多当然打的我多。我横眉冷扫了一下他们,就跑开了。
“这孩子怎么这样!……”
我跑出很远,风还把他们的声音送进我的耳朵。
我一直跑上了北山的断崖,断崖是一片坟冢。月亮鬼魅一般的影儿洒在这一个个垛子上,偶尔传来几声老鸹叫。我害怕极了,躲在山顶苦楝子树下。看到苦楝子,忽然想起母亲的脸。我从来就没见妈妈笑过,我感觉和妈妈在一起就如这苦楝子树般果实一般,很苦,很苦。
不知过了多久,我朦朦胧胧看到断崖上有很多火把,有人用一只手将我抱起。“嫂子,你不方便,我来吧!”我就这样从妈妈的怀里,被挪进另外一个人的怀里。
夏天的夜晚,我在人的怀里丝毫不觉暖意。睡意惺惺里,看到后面一个袖管摇荡着的女人,脊背一阵发凉,这就是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将我抱起的妈妈。夜忽然黑了起来,云吃了月亮,也没有一颗星星。
爸爸的工作在城里,我是跟着爸爸生活的,弟妹跟着妈妈。只有在暑假的时候,我才能和妈妈相处几天。平时的时候其实很盼着和妈妈在一起,可每次看到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就又不顾一切的逃离妈妈。
上小学的时候,妈妈有一次进城,在爸爸的宿舍里住了几天。第二节自习的时候,老师说外面有人找我。我出了教室,一缕夏日阳光恰好照在我的脸上。我看到教室旁边的树下,妈妈在那里孤零零的站着。手里拿着两个矿泉水瓶,盛满了水。原来妈妈在我上学的路上悄悄跟着我,别的同学每人都拿了一小瓶矿泉水,她看在心里,怕我半晌口渴,于是回去的路上捡了两个矿泉水瓶装上水给我送来。
我觉得阳光照的我无处可躲,我拿了她送来的水,还不等她说话就急急跑开了。进教室的时候,我眼睛的余光看到妈妈孤单的站在树下,很茫然。
“咦,你家的矿泉水是灌得开水吧!哈哈,穷酸子!”前桌的小胖拿起矿泉水瓶冷嘲热讽,在老师串班的自习课上,他总是这么猖狂。穷酸子是土话里对人最恶毒的言辞,听着极其的刺耳。
教室的学生,哄堂大笑起来。我又恨又恼,隔着窗子把两瓶水扔了出去,然后跑出了教室。我在教室门口怔住了,我看到妈妈弯身拾起两瓶矿泉水,默默地转身走了,她完全没有看到跑出教室的我。阳光透过树叶,斑驳了一地。
靠近窗子的同学都看到了妈妈空荡荡的袖管,都知道了我是一个残疾人的儿子。
时光荏苒,初二的时候妈妈又在小村捎来煎饼了。妈妈知道我最爱吃高粱面的煎饼,于是在地头上种了一分地的高粱。她用一只手拢起胶皮管,弓着腰,晃晃悠悠在田埂上挪动着浇水的水头,有时陷在浇过水泥泞的地方,就会跌一个跟头,满身是泥。一分地高粱,妈妈除草很仔细,这块地从洒上种子到高粱穗飘红,都不会生长一棵草的。她每天都在高粱前的地头上坐一会,从高粱刚拔秧的时候就开始盼望。有一次,远远的,我看到飘红的高粱穗下妈妈笑红的脸,真好看。我只能这样远远的望她……
又能吃到焦黄的高粱薄煎饼了,咬一口,清香四溢。尽管同学赞美煎饼做的好吃,却始终没有提及妈妈二字。
连续阴雨天的时候,妈妈会让三叔骑老远的自行车送来棉褥被。农闲的时候,老家的东厢房里总会散发出暗黄的光晕,启开的格子窗里,会传出“砰砰、嗡嗡”的声音,过些时候还会有“哐当哐当”的织布声。妈妈一只手就能麻利地更换不同颜色的线,看看她手上被线梭子夹下的伤痕,就知道她付出多少的艰辛才能锻炼得这般娴熟。空空的袖管随着节凑声颤动着,风从窗口吹到屋里来,就乱了袖口颤动的节奏。“哐当哐当”,黑白格子的棉布便一段段地卷在滚轴上。
冷冷的天气,将棉褥被裹紧,被褥总有一些溪水的清香,庄稼和泥土的味道。身体蜷缩在里面,妈妈手泽的温度就感触在我身的周遭,好暖和啊。
大学的时候,爸爸去世了,妈妈一个人操持着家。妈妈用一条胳膊,一个肩膀擎起一个家,我们兄妹三人的上学费用,全是她一个人靠织布供给的。妈妈孤单的身影,被灰黄的灯光拉的很长,袖口颤抖的厉害。“哐当哐当”,这声音不时掺杂着小村的狗叫。夜深了,隔院已经鼾声四起了……
大学毕业顺利进了机关单位,谈婚论嫁的时候,妈妈执意要过来看看。想想妈妈脸上被岁月的刻刀刻下的痕迹,自己的尊严逐渐放下了。可想起,自己谈的对象是局长的女儿,关系将来金钱和权力,如果让她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残疾的妈妈,肯定这桩婚事要泡汤了。
去接妈妈的时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老远就看见她拿着一个包裹,被拥挤的人群挤地摇摇晃晃。正当我想迎过去的时候,手臂被一双白皙小巧的手握住了。“老公,这么巧,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心里一片茫然,怎么会在这里碰到女友呢?
“我,我来送个客户,刚送走。你怎么来了?”
“我送朋友来的。”
“奥,那咱们走吧!”
我看着妈妈走到黄色的电话亭前,把包裹放在一边,拿起了电话。
这个时候,我把手往口袋里一放,将手机关机了。太阳如此明媚,洒在我脸上,我觉得滚烫。
太阳落山以后,我送走玩兴不减的女友又来到火车站。在火车站一个角落里,我看到妈妈正拿着一个烧饼吃着,没有一点水,噎地打了两个嗝。妈妈穿了件红色的衣服,头发刻意疏过了,我知道她这是为了见未来的儿媳妇刻意打理的。妈妈的头发已经花白,嘴唇上有一道道横裂口。
“妈”我的声音很小。
她扭过身体,脸上满是欣喜。我一低头,又看到那空空的袖管。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接起了电话。
“你又去哪里了啊!快过来陪我,我在你楼下了。”女友玩兴未尽,又到我住处找我了。
“好,我马上到。”
就像我很多次和妈妈撒谎一样,什么单位加班,什么业绩关系到一生,等等顺口而出,最后我说:“我实在没办法,工作任务太重,要不您做下班火车先回去吧!”
她好像习惯了,先是一怔,接着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神色,仿佛她想答应又不想答应:“你先走吧!我去买票,这就回去了。这个包裹里是给你带来的东西。”说着她把包裹递到我的手里,她转身离去了。记忆里我和她都是隔着一个转身的距离,要么是我转身,要么是她转身,一转身就像隔了个天涯。
我轻轻打开包裹,里面是香香的棉褥被和黄灿灿的煎饼。棉褥被上妈妈那一针一针绣的玫瑰花,在这城市绚烂的霓虹下,红的像血一样,刺痛我的青春的迷茫,刺穿我的心脏。
妹妹说过,妈妈很想让我伏在她的怀里喊她声“娘”,小村的孩子都用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称呼叫自己母亲,而我却刻意用城里人的称呼叫她“妈妈”,而且每次都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声音微弱的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
这如血的玫瑰,将我心底“哀、恶、欲”以及我所谓的自尊,对金钱名利的追逐,全部烙去,消散了一腔往事的风云。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娘,那是给予我全部爱的意义的字眼。任凭女友的电话一遍又一遍的响着,我像草原上奔跑的狮子般冲进售票大厅,“扑通”一声跪在娘的膝下。
“娘!”
突然天地都安静,我的泪潸然而下,娘的泪也潸然而下……
瑕疵是标点符号(文中引号,省略号都输入有误)以及“的、地、得”(例如:红的像血一样——红得像血一样)使用不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