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二年的夏天，我带着女儿和母亲，祖孙三代相依相守过了整整两个月。
　　
　　 先是母亲六月底从景德镇到上海和我们团聚。多年来，我总是因为家里住房拥挤狭窄设施条件有限很忐忑母亲上门——因为我母亲是个十分精细讲究的景德镇老太——所以我总是带着女儿（偶尔也带着女儿她爹）从上海往景德镇跑。十来年如此跑得不亦乐乎，一年至少寒、暑假跑两趟，有的时候三趟、四趟……十来年跑下来，我女儿从一个不需要购票抱在手上的婴儿，变成了一个到现在要被列车员捉去赤脚量身高——153厘米——已经失去半票资格的少女。应该说，我们为中国铁道部事业做出了一部分小小的贡献。我母亲在她老人家快七十岁的这一年忽然开始算这笔账，她说，“你们来一趟最起码要买两个人的票，有时候还是三个人，算了，不如我去上海吧，我老妈头独来独去只要买一张票……”于是我母亲这次单枪匹马，她拎着大包小包带着瑶里的山珍——香菇木耳干笋乌腌菜等，还有我表姐作坊里自产自销的茶具，她就这样很豪迈地从景德镇到上海来看她的女儿和外孙女了。
　　
　　 我是亲自到站台里面去接她的，我笑眯眯地问她火车上睡得好吗？她说好，好得很！等她再听说原来我给她网上订的票是软卧（票是我侄子去取的然后直接送她上车），而十多年来我带女儿回去都只是买硬卧，如是我个人单刀赴会我就坐硬座——硬座比硬卧便宜一半，硬卧比软卧便宜一半——等到我母亲弄明白了这个道理，我看见她急切地眨了眨眼，又张了张嘴，然后嘴巴一抿一撇，好似肉疼要哭的样子，不知为何，我却感到心里涌出一种别样的温暖和安慰。
　　
　　 接下来母亲坚决拒绝我打的，她说她坐不得上海开空调的的士，会晕车呕吐，她说她想感受一下大都市时髦的四通八达的地铁。其实我母亲在景德镇原来是商业部的百货公司营业员出身，历来以精明算计会过日子而在亲戚间著名，她知道上海的出租车服务质量全国一流，价格也是全国第一。上海的出租车起步就是十三块——又嫌上海话“十三点”不好听，再追加一块钱燃油费变成十四块——估计有一天也会嫌弃十四块“要死”不好听而追加到十五块。我真的带母亲坐地铁回家，只是从一号线换到二号线倒了一趟，她已经彻底东南西北分不清方向。但她从此爱上了没有太阳晒又十分干净凉快的上海地铁，地铁里上上下下也都是蛮体面的人物，小白领们抱着平面电脑争分夺秒聚精会神，也偶有年轻靓丽的姑娘玉树临风立在你眼前，地铁启动便随风送来一股淡淡的兰蔻香水味道。这以后每次出门母亲都嚷嚷着，“坐地铁，我们就坐地铁……”，我说，“你不怕迷路找不到方向啊”，母亲豁牙一笑，“我怕么得，我跟着你转就是……”
　　
　　 母亲在上海呆了一个月，给我们全家洗了一个月的衣服做了一个月的饭。头两天的时候我还装模作样不好意思，她烧饭我就在边上打打下手，帮忙递个油盐酱醋什么的，后来她非要让我进房间，说，“进去进去，这厨房里热得要死，你又帮不上忙，在这里碍手碍脚干什么……”我就只好进房间。恍然之间，我仿佛觉得这是母亲很久很久以前对我唠叨过的话，那时候我是父母手上的一颗掌上明珠，天天伸手吃缩手放，一天到晚捧着一本砖头厚的书看得天昏地暗。现在我三十七岁了，我的家在上海。我母亲在那我恨不得一把火烧掉它好立马拆迁的公用厨房里挥汗如雨给我全家做饭。我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上网，我女儿美滋滋在一边吃冷饮一边看电视，我女儿的爹刚从外面下班回来，他换了睡衣就将换下来的衣服非常习惯成自然地往我母亲为我们全家准备的洗衣篮里一丢，然后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撩起上衣，将滚圆的西瓜肚“噼里啪啦”拍得山响——一幅惬意之极的样子！我突然就气呼呼地从电脑前站了起来，傲然挺立，一幅寻人干仗圣斗士的样子，女儿和女儿的爹见多了，竟然全部无视，兀自各管各。母亲就在这时候端着一碗喷香的乌腌菜烧肉推门进来——我亲眼看见一滴豆大的汗珠顺着母亲老脸流到腮帮然后落进那碗乌腌菜烧肉里，我想这碗家乡菜会因此更加滋味浓郁——她一看见我的样子就十分惊怪，“嗐，你这是又发么得神经……”我只好马上偃旗息鼓，驼肩躬腰堆上满脸笑，马上从母亲手上接过菜碗放到桌上，这时女儿的爹早已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端起母亲的茶杯奉上，“累死了吧，姆妈你坐这歇下，喝口茶……”我因此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七月，女儿的爹组织我们去普陀山玩了一次。他将我和母亲的身份证收去准备到旅行社报名，那时候母亲正在洗澡，我在她的包里翻到身份证交给他。母亲上衣都没有完全穿好就慌里慌张从浴室里跑出来，“等下，等下哟，我跟你说，我有老年证的，老年证你也带去，也许可以免半票……”母亲的老年证真的神通广大可以免半票，可我母亲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脚下打滑摔了一跤。我将从厦门买来的金门一条根（一种祛瘀散血的软膏）给母亲涂在摔得有些发红的背脊上，她由着我弄，表情讪讪地一味嘿笑，好似做错事的孩子。我眼泪汪汪气喘呼呼，我是很想把这个老妈头骂一顿的，但我却又什么也骂不出口。所幸老天保佑，母亲摔了这一跤并无大碍，普陀山之行全家欢乐，老少三代女人的照片拍得神采飞扬。
　　
　　 母亲在上海过了一个月，打算要回家了。她说她从来没在别人家住过这么长时间。我当时听了心里一梗，她把女儿的家都称作别人的家，我可是把她的家当做我自己的家的。我女儿就在这时候炒着要跟外婆回江西去，她说她的暑假还有漫长的一个多月。母亲听了女儿的话，很夸张地摆手拒绝，“那怎么行呢，本来就是为了给你们节省车票我才来的，现在你们还要去……我又来了……还去了普陀山旅游……不行不行，已经变得更加浪费了，划不来划不来……要去你们明年去……”母亲一边唠叨不绝，却又一边不住拿老眼睃一眼我，又睃一眼我，我给她睃得两眼发直内心发软！
　　
　　 七月二十五日，我对女儿的爹预支八月份的家用，并宣布我要带女儿和母亲回江西去呆一个月。我的意思很明显，家用我带走了，吃饭的事儿你自己解决。他楞了一楞——其实我还是很介意他楞了一楞，你楞什么楞，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在我的某种不良潜意识里我总觉得他是一个元凶——便也很快悉数点了票子给我，我真希望我和他所有的关系都能像这样收付家用这般爽快利落！
　　
　　 我订了三张回景德镇的硬卧票。对不起老娘，一旦轮到咱们一路同行，马上就降低了对你的待遇标准，真是抱歉。我把三张天蓝色的票子晃在母亲眼前时，她一脸佯装恼怒“天哪要死哦你真的订了三张票子啊……”其实她心里乐开了花。我女儿也是。当然，我也是。
　　
　　 生活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件周而复始很艰辛的事情。只不过像我这样受了书本荼毒和熏陶的人，比较容易借着读和写这样神奇的逃遁法抽离和回避。同时，也往往是像我这样的人，更加容易在某一个节点上，被人与人之间这份浓而暖的情击中，导致脆弱垮塌或甜蜜融化。我需要这样浓而暖的情，愿它像甘泉一般，能汩汩注在我疲乏的生命，长流不息。
　　
　　 啼妃字于2012/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