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
　　 虎娃跟媳妇动拳头了。
　　 他有一身蛮力，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媳妇耍拳头。怎奈媳妇珍珍接二连三向他发动进攻。虽是女流之辈，却也有几分力气，加之拼力冲锋，抓挠齐上。他退避三舍，还是不能摆脱媳妇的冲锋进攻，忍无可忍，只好奋起还击。
　　 于是就打了起来。
　　 平心而论，珍珍也不愿发起这场家庭战争。实在是虎娃太可恶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身露体只穿一条裤衩去另一个女人的屋。是可忍，孰不可忍！
　　 细细追究，当怨珍珍。
　　 前些日子，一年轻女子上门借宿，言说她是省城大学生，来此地写生。珍珍不明了何谓“写生”，后经对方再三解释，终于弄明白此女子是个画匠。
　　 求宿者言语恳切，神情急迫，加之一口一个“大嫂”叫得很甜，并再三言明愿付房租，实在不好拒绝。
　　 珍珍绝不是贪几个房租。乡下人住房比较宽敞，留客人住宿从没有收房租这一说，只是不能什么客人都留。这几年不地道的人多，几月前邻村一家人留客，没料到“客人”不等天亮便不辞而别，屋里的东西也不翼而飞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观这女子，绝不像梁上君子之辈。只是那一身衣裳太日怪，屁股大腿绷得紧紧的，裤缝随时都有开缝的危险。珍珍心里直嘀咕：“那裤是咱穿上的？”腰掐得只有一把粗细，胸脯却鼓得比奶娃的女人还高！还有那头发，咋梳得象黑马的尾巴？不过，怪顺眼的。珍珍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过这样打扮的女人，既羡慕又觉得有点碍眼。现在这样打扮的女人站在她面前，她只觉得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尽管珍珍看不惯这城里来的女人，却生性心肠软，经不住她再三恳求，于是，这城里的女画匠便成了珍珍家的房客。
　　 偏僻小村，很少有城里的人来往。女画匠给小村带来了股清新之气，也给珍珍家小院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先是大姑娘小媳妇来看女画匠画画，但她们更感兴趣的是女画匠的马尾巴头发和那身日怪衣裳。免不了说长道短。
　　 “这裤子是咋穿上去的？”有位和珍珍有着同样想法的少妇提出质疑。
　　 “你做件试试就知道了。”一位聪明的姑娘回答。
　　 “那就丑死了。”
　　 “只怕我二哥会更疼你。”
　　 嘻嘻……
　　 屋里一片笑声。女画匠自然也笑了。叙着闲话，女画匠拿出了画笔。待她们要离去时突然发现女画匠画下了她们。
　　 “这是我们么？”她们又惊又喜，“我们有这么好看？！”
　　 当然是她们了。
　　 她们着实把女画匠的手艺夸奖了一番，怀着喜滋滋的心情离去了。
　　 常来常往，她们又发现女画匠不光手艺高，且学问大，连月亮星星上的事都懂得！
　　 草蛇不能和大蟒比。女画匠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光辉高大起来。闲暇之时，她们都乐意来听女画匠谝闲传。
　　 再后，男人们也来看女画匠画画。自然他们是希望女画匠也能把他们画下，也想听听关于月亮和星星上的故事。还有一个不便于公开的目的，那就是饱览一下女画匠的玉容，和那在村里女人们身上本应看到却无法看到的美好东西。
　　 乡下男人说话向来很粗野，年轻男人更甚。但凡来看女画匠画画的，却像是受了文明教育似的，个个都规规矩矩的，说话全没了脏字，连音量也降低了许多。
　　 女画匠没有因为他们是男人而扭捏羞涩，反而显得格外热情，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对每个人。说话象广播匣里的人儿似的，煞是好听。男人们心里都醉了，个个都希望能为女画匠出点力，怎奈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最终，什么也没做。
　　 不几天，凡来看过女画匠画画的，没有哪个不夸女画匠手艺高学问大。来虎娃家串门的日渐增多。为此，虎娃小两口颇有得意之色，似乎有了捡到宝贝的荣耀和自豪。
　　 物极必反，这话自有道理。男人们来看女画匠画画，没人管教的毛头小伙且不说，有妻室的免不了回家给老婆夸赞一番。一次两次，夫唱妇和，共表赞美之词。三次四次，内当家不免心中犯疑，警觉起来，这么老夸人家女人是啥意思？听听那口气，咋那么酸？
　　 小村的女人不是爱吃醋，可这样的事不能不防着点。女人们细细一回想，便忆起许多破绽：男人们看女画匠画画时，却不看画画，老往女画匠脸上身上瞅，眼神很是暧昧不清;女画匠出门画画时，男人们常常驻足张望，竟忘了手中的活。
　　 这些死鬼男人！
　　 “也别尽怨男人。这城里的女人穿衣长相也太惹眼了。还有见男人那笑模样，那说话声气，狐狸精似的！”这是公论。
　　 女画匠的形象在小村女性公民的心目中褪色了。
　　 内当家一道禁令，男人们没谁再去看女画匠画画了，只是虎娃除外。
　　 虎娃能有此幸运，一是沾了地利便宜，二是内当家珍珍宽宏大量，三是他的长相丑陋。
　　 再后几日，发生了一件奇事。女画匠的形象在小村男性公民的心目中也黯然失色了。
　　 最先报道这一奇闻的是一个在河边放羊的半大男孩。
　　 “看哩，女画匠在河里耍水哩！”
　　 男孩虽对世俗之事懵懂，却对女人白日下河耍水颇感新奇。
　　 时值中伏上午，火老虎正逞威风。在地头树荫下大张着口喘气歇息的几个男性公民听到喊声，先是一愣，面面相觑。俄顷，跌跌撞撞朝河边跑去。
　　 “在哪达？”先到者喘着粗气发问。
　　 “看！”新闻报告者指点着。
　　 几个男人引颈张望，讨论着一个最为关切，同时也最为担心的问题。
　　 “脱光了衣裳？”
　　 “不会吧。”
　　 “脱光了，你们看！”
　　 赫然一堆衣裳，正是女画匠的。
　　 咝——
　　 是牙疼病犯了？还是新奇的发现刺激得牙床发痒？
　　 干活的人们都朝河边聚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到了河边，便都明白了。一时间，议论纷纷，中心问题是衣裳的问题。
　　 男人们放肆地笑着，说着粗话。女人们往地上吐着唾沫，下意识地把被汗水溻得贴在身上的衣裳往严实地拉，似乎有人要脱她们的衣服。
　　 女画匠向岸边游来。男人们都睁大了眼睛。女人们虽说骂着“羞死人了！”却没谁走开。
　　 女画匠上了岸，竟不是光屁股！
　　 男人们很失望，眼睛却睁到了最大限度。能如此近距离地目睹一个女人的风采，也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幸运。
　　 女人们虽说没有看到她们想象中的丑模样，却也惊愕得一塌糊涂。珍珍竟然捂上了眼睛。
　　 女画匠不以为耻，反而笑盈盈的，招呼大家下河洗澡。
　　 “真热，下河洗洗吧。”
　　 平日男人们也是下河的。几个毛头小伙跃跃欲试，却谁也没敢下。小村虽地处偏僻，却村风纯正。男女混杂下河，成何体统！
　　 珍珍最先灵醒过来，连呼“娃他大！”虎娃竟没听见，痴痴地看女画匠。
　　 内当家勃然大怒，几步抢上前，在男人的光膀子上狠搧了一巴掌。
　　 “死鬼，丢了魂了！还不往回滚，不怕脏了眼！”
　　 虎娃如梦初醒，自知对媳妇有愧，不敢辩解，诚恐诚惶跟在珍珍身后走了。
　　 接着，众人都灵醒过来。大姑娘们躲瘟神似的逃走了。女人们骂着男人：“死鬼，往回滚！”毛头小伙心里虽不忍离去，却竟都走了。
　　 自此，女画匠的形象在众人的心目中一落千丈，没谁再夸她手艺高学问大了。并因此而祸延到城里所有女性。
　　 “城里女人都是这熊样！不知羞耻！”小村的人都这么说。
　　 再没谁去看女画匠画画了。虎娃也失去了幸运，被珍珍严加管束起来。
　　 虎娃小俩口脸上没了得意之色，也没了捡到宝贝的荣耀和自豪，反倒像做了贼，没脸见人。珍珍开始大吃后悔药，悔不该当初留女画匠住宿。现在撵她走吧，心肠软的女主人做不出这样的事。
　　 最终，珍珍还是做了出来。
　　 一日上午，虎娃下地回来，赤日炎炎，他只穿着一条短裤。他的五官不怎么对得起众人，可那伟岸的身躯和那饱满结实的肌肉却无人能比。
　　 女画家隔窗看见这一形象，竟不回避，反而跑出屋来，看一件稀罕物件似的仔细瞧着，半晌，发出一声惊叹：“真美！”
　　 被一个女人这么看，虎娃慌了神，急忙要穿衣裳。
　　 “别，别。”女画匠却慌忙拦住，“大哥，上屋里来。”
　　 虎娃呆了，喊他这样进屋是啥意思？张目四望，珍珍不在家，心中不免火烧起来，却也砰砰乱跳。
　　 “进来吧。”声音甜美，加之恳切，不由虎娃不进去。
　　 虎娃怀里揣着几只小兔，进了屋，心里胡思乱想。女画匠却搬来凳子，摆弄他坐好，拿出了画笔。
　　 原来是要画他。虎娃竟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很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羞愧不安。
　　 女画匠并没有发现他的羞愧不安，只是作画。
　　 虎娃便英雄似的，昂首挺胸端坐，目不斜视。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希望：把他画得美一点。因为，珍珍老说他丑。
　　 就在此时，珍珍串门回来，发现如此情景，不愿多想，怒气冲天，一步抢将进来，伸手就给了丈夫一个嘴巴。
　　 “天杀的，背着我干这日脏事！”
　　 虎娃先是一懵，随即灵醒了，急忙分辩：“不不，不是我…...”
　　 又是一个嘴巴。
　　 “背的牛绳还不认赃！”
　　 女画匠惊呆了，不知出了啥事，急忙劝架：“大嫂，别这样！”
　　 珍珍对女画匠早有积怨，矛头立刻调转过来：“都是你这狐狸精！给我滚出去！”
　　 女画匠呆住了，眼里蒙上了泪花。
　　 虎娃跺着脚说：“你这人真格是！人家只是画画！”
　　 “好呀，你还护着她，我不活了！”珍珍一头撞了过来。
　　 虎娃抵挡不住，退出屋子。珍珍穷追不舍，兼之边哭边骂，伸出五龙爪，直取丈夫的面目。忍无可忍，虎娃被迫还击。于是，小院里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夫妻之战。
　　 当天下午，女画匠便滚了。
　　 据那个放羊的男孩说，女画匠临过河时对他说：“这地方山好，水好，风景好，人也好。就是太那个了。”不知为啥，好像还掉了泪。
　　 “太那个了”是什么意思？小村的人都不懂，似乎也没人去追究，去弄懂。
　　 女画匠走了，小村突然像少了什么，众人也似乎觉着丢了什么，心里空荡荡的。
　　 不知从啥时起，有几个野一点的闺女忽然梳起了马尾巴头。不多久，大姑娘小媳妇都梳起了这种式样的头。大家都彼此彼此，没谁说有啥不好。
　　 珍珍和虎娃和好了。珍珍忽然发现丈夫并不丑，且有许多以前从没有发现的可爱之处。夫妻恩爱顿时倍增。
　　 一日虎娃下地回来，惊奇地发现珍珍竟然穿着一身挺眼熟的日怪衣裳。细细一想，城里来的女画匠穿过这式样的衣裳。可惜珍珍的裁剪缝纫手艺差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