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忏悔
永远的忏悔
在这个世界上我欠母亲的最多,而回报母亲的最少,在母亲临危之时,我又欠下了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债……
难忘那铭心刻骨的日子——1981年12月2日下午,天气阴霾,雪花飘零,院子落秃叶子的树枝在凛冽的朔风中发出痛苦的哀鸣。我拄着拐杖,活动着受伤致残麻痹的双腿。
母亲在抱柴禾。她老人家已年近七旬,又有腿脚疼的老毛病,加之抱的柴禾太多,步履蹒跚,颤颤巍巍。看着母亲被寒风吹乱了的一头白发,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天要变了,母亲必须赶在下雪之前把晒干的柴禾全部抱进屋垛起来。风雪天没柴禾烧的罪比饿肚子的罪更难熬。
母亲虽已是风烛残年,但给儿子的永远是温暖。我望着母亲瘦弱的背影,眼里蒙上了一层泪花,心疼地说:“妈,你少抱点。”
“嗯”,母亲回头一笑,关切地说:“你快进屋吧,院里风太大,当心冻着了。”
我回屋坐下。母亲堆好柴禾,看着我冻得发青的脸,疼爱地说:“天冷你就早点进屋,万一冻着咋得了。”说着,把火炉往我跟前挪。
母亲使尽全力,刚提起炉子,不料腿一软,“咕咚”一下跪倒在地。我立时惊叫起来:“妈,你咋了?”
母亲朝我一笑,说声:“没啥。”挣扎着要站起身,却没站得起。我伸手去拉母亲,不但没拉起,险些也从椅子上跌了下去。我慌了,大声喊叫同住一院的桂芳嫂。
桂芳嫂疾跑过来,把母亲抱到炕上。我扑在母亲身上大声呼喊:“妈!妈!……”可母亲已经口眼歪斜,不省人事,不能再回答我。
请来了大夫,给母亲挂起了吊针。输液瓶点点滴滴,滴着我的希望和祝福。
我和两个姐姐守护在母亲身边。母亲双目紧闭,脸色蜡黄,要不是胸脯还在微弱起伏,不会有人以为她的生命还在延续。这全是我这个儿子的罪过啊!
这些年来母亲为我吃尽了苦,受尽了艰难,累坏了身子。她的头发由黑变灰,由灰变白,红润的脸膛日渐消瘦憔悴,整齐洁白的牙齿掉光了,身板塌了,腰身佝偻起来。可儿子给她了什么呢?想着想着,我的泪水泉涌而出,肆意在面颊流淌。
母亲整整昏迷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母亲的眼睛睁开了。我欣喜万分,却突然发现母亲的双眼黯然无神,失去光泽。伸手试探一下,母亲的眼睛竟眨也不眨。
“妈,你的眼睛!”我哭出了声。两个姐姐也成了泪人。
大夫告诉我,母亲患的是脑溢血,双目已经失明,右侧身体完全不能动弹了。我恳求大夫一定要治好母亲的病。大夫没说什么,只是给输液瓶加了几样药。
又是两天过去了,母亲的病情毫无转机,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我眼巴巴地望着大夫,盼着他能有起死回生之术。大夫却冷峻地摇着头,说是尽了一切努力。
又过了两天,大夫问我:“还用不用药?”
这是什么话!我有点生气的看着大夫。大夫却委婉地告诉我:“现在用药是白花钱。老人年纪大了,药物很难奏效。就是药物真的能起作用,也只能保住性命,不会再康复了。”
我惊呆了,怔怔地望着两个姐姐。她们也眼巴巴地看着我,满眼含泪。虽说她们已早我一步知道了母亲的病情,仍要我这个做儿子的拿主意。
我望着还在滴的输液瓶,泪水模糊了眼睛,心里痛叫一声:“妈!”糊里糊涂点了一下头。看着大夫拔掉扎在母亲胳膊上的针头,我的心一下子就碎了,几乎昏了过去……
母亲辛劳一生,为我累成了这个样子。可我这个不孝之子,却这样在回报她……
第二天黎明时分,母亲的神志突然完全清醒了,能动的左手不停地捶打着土炕和墙壁,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大姐以为母亲担心没有寿衣,哽咽着说:“妈,你是怕没寿衣吧?你摸摸,这是,全都做好了。”她把叠放在母亲身旁的寿衣往母亲手边推了推。
母亲没有摸寿衣,摇摇头,还是捶打土炕和墙壁。
二姐啜泣道:“妈,你是怕没材(棺材)吧?你放心,材已经买好了。”
母亲还是摇头。她突然伸出能动的左手要抓什么,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拄着拐俯下身子拉住母亲的手,叫了声:“妈!”泪水就吞没了我的声音。
母亲紧紧抓住我的手摇着。我完全明白母亲的心思,她老人家是放心不下我呀!
母亲六十八岁了,已是风烛残年。在这个世界上她还留恋什么呢?唯有我这个身有伤残的儿子使她放心不下!
人世间还有什么情感比母爱更伟大?更无私?
这一刻我的心完全碎子。我要叫大夫来,给母亲打针用药,打最好的针,用最好的药!
然而,已经晚了,母亲拉我的手突然松开了,闭上了眼睛。
我悲痛欲绝,呼唤着母亲,母亲却永远不能回答我了。
母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带着对儿子未来生活的担心。母亲没有享过一天福,没有歇息过一天。打我受伤致残后,母亲像照管婴儿似的照管已是大小伙的儿子,端吃端喝,擦屎倒尿,熬汤煎药,铺床理被,从没嫌弃过儿子。她的身体累垮了,心力交瘁了,终于倒在辛劳的途中。她老人家本应有一个安乐的晚年,却没有安乐过一天。
母亲去世后,亲朋友好友来家吊丧,但我对谁也没提起我点头不给母亲用药一事。我把这件事藏在心中,并不是怕别人指责我痛骂我,只是不愿再去回顾。
后来有一次,两个姐姐来家和我说起母亲之死,都说母亲年迈体弱,是寿数尽了,对我并无一句抱怨之言,但我心里一直很不安宁。我常常这样想:如果是我病成了那样,母亲能拒绝给我用药吗?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受伤致残这么多年,医院已明确表示我的病目前没法治,可母亲却到处找大夫寻偏方,甚至相信巫婆神汉的胡言乱语,、找来许多稀里古怪的药让我吃。我不愿吃,母亲哄娃娃似地哄劝:“再试试,不吃你咋能知道没效果。吃吧,我娃听话……”那份耐心和慈爱令我永生难忘。
行笔至此,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心里向母亲作无言的忏悔。我不乞求母亲在天之灵宽恕我,只愿天下的儿子能和天下的母亲情同一心,心同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