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神
　　 一
　　 大王庄修了座庙。
　　 政府不会给这笔钱的。村里有个砖厂，算是个企业，却获利甚微，不够给村干部开工资。修庙的钱是众人募捐来的，并没有做多少动员工作，只是以王二老汉为首的几个老汉在村里宣传了宣传，却捐款很踊跃，数目也很可观。
　　 于是，庙就修成了。
　　 有庙就得有神。该供奉那位神神呢？
　　 “关王爷！”王二老汉提了一位候选神。
　　 有人有异议，提出了另一位候选神：“送子娘娘！”并说出理由：“如今娃娃金贵，求娘娘保佑，家家都生带把的。”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于是，送子娘娘力挫骑赤兔胭脂马挥青龙偃月刀的关王爷，荣登塑金身的席位。
　　 给送子娘娘塑金身需请个塑像高手。大伙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本村的旺财老汉。彩塑是旺财老汉的祖传手艺，他是第四代传人，塑像几十年，在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气。可叹的是老汉前年得了半身不遂症，躺在炕上连水火都送不利。
　　 仅次于旺财老汉的彩塑高手就是旺财老汉的儿子——智娃。其实，智娃的手艺在他的老子之上。他自幼随父干这行当，耳濡目染，加之聪颖过人，心灵手巧，手艺很快就超过了父亲。可在众人眼里他的手艺不如老子。“姜是老的辣。”村里人信奉这句话。智娃是不能和父亲争比手艺高低的，只好屈居第二。
　　 旺财老汉有病下不了炕，那就只有请智娃来给娘娘塑金身。
　　 被众人公推料理这一摊事的总管王二老汉去找智娃。智娃很干脆地应承了这活，当即给王二老汉开了料单：两米长碗口粗的油柏两根，金粉一大包，红、黄、蓝、绿、紫各色染料各一筒，黄泥一堆，稻草一大捆，黑玻璃球两颗。
　　 料很快就备齐了，王二老汉问智娃要不要人帮忙。智娃说不要,人多了乱，这是个细致活，怕人打扰。
　　 第一道工序是把柏木做成十字架。竖的一根是娘娘的身子，横的一根是肩膀。当然“肩膀”太长，这好办，锯下多余的一节就行。然后扎上稻草。稻草吃泥巴，好做活。
　　 智娃拿锯在手，仔细看那木头。王二老汉还真会办事，这两根木头是地道的上等货，线打的笔直，没一个结疤，油光光的照人，散发着一股清香的油脂味。
　　 “真个是好东西！”智娃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沉思半晌，放下手中的锯，去倒腾那堆黄泥。
　　 二
　　 晚上，老婆搂着儿子响着细微的鼾声。智娃却没瞌睡，灭着灯抽烟想心事。爹在隔壁房间不绝声地咳嗽起来。智娃捏灭烟，披上衣服来到爹的房间，轻轻地替爹捶背。半晌，旺财老汉才止住了咳声。
　　 智娃说：“爹，我请大夫去？”
　　 旺财老汉摇头。
　　 老汉名字叫旺财，可这辈子他的财没旺过。他彩塑手艺虽高，却摊上了个药罐罐老婆，挣的钱都塞进了药罐罐，最终老婆还是走在了他的前头。打他得上了这死不了活不旺的顽孽病，连累儿子的光景过得都没起色。幸运的是儿子和媳妇对他很孝顺。
　　 老汉喘过了气，说：“我百不咋，你睡去吧，明日儿还要干活哩。”
　　 智娃给爹掖了掖被子，关了灯，轻轻地带上了门。
　　 月到中天。清亮的月光从树叶中筛落下来，斑斑驳驳地撒了一院。一阵夜风袭来，智娃把衣服往紧裹了裹。一没留神，脚下一绊，他打了个趔趄。定下神来，他看清是根木头。再仔细看，是前些日子伐倒的椿树。
　　 入秋以来，旺财老汉的病情日渐沉重。智娃看出，老爹不久于人世。他想给爹把寿材做了，却没有做挡板的木料。囊中羞涩，拿不出钱去买，他便把院中的椿树伐了。用椿木做挡板他又于心不忍。老辈人都说穿山甲吃人尸，却最怕柏木气味。有钱人家都用柏木给老人做寿材，贫穷者做不起柏木寿材，但也要用柏木做挡板，以防穿山甲。老爹的寿材没有一块柏木料，万一被穿山甲……他都不敢去想这事。
　　 智娃盯着脚下的椿树，沉思良久，一咬牙弯下腰扛起，出了家门…….
　　 三
　　 第二天清晨王二老汉去庙里，看到娘娘的身子已塑起，智娃正满头大汗地往上抹泥巴。
　　 王二老汉惊喜道：“这么快！你昨晚一宿没睡？”
　　 智娃笑了笑，算是作答。
　　 王二老汉又问：“赶九月初十能完工吧？”
　　 九月初十是黄道吉日，这日子是请相师推算的。定下这天给送子娘娘举行开光仪式。
　　 “能吧。”智娃嘴里应着，手里没停活。
　　 晚上，智娃虽累了一天，却心里高兴，不能入睡，便要和老婆亲热亲热。老婆不让亲热，说他：“你给娘娘塑金身，得禁忌几日。”
　　 老婆说这话是有来由的。进庙烧香拜佛都要戒斋净手脸，给送子娘娘塑金身怎能干这种俗事。智娃却不以为然：“半个多月还不把人馋死！”说着搂住了老婆。
　　 老婆肉肉的精身子在智娃怀里扭动着，用指头戳着他的额头：“你就不怕娘娘降罪给你！”
　　 智娃笑了：“娘娘是我塑下的，她还得谢我哩。”
　　 亲热毕，老婆忽然问：“柴房那两根柏木是哪达来的？
　　 智娃压低声音说：“是用咱那椿木换的。”
　　 老婆一惊：“你用椿木给娘娘做了身子？老辈人都说非柏木不可哩！”
　　 智娃说：“啥木头都还不是一样的，泥巴一糊谁能知道里边是啥。”
　　 老婆说：“可娘娘心里明白呀！”
　　 智娃笑老婆无知：“娘娘是谁呀？是我用泥巴堆的！”
　　 老婆无言了。
　　 智娃也累了，翻身去睡觉。
　　 四
　　 转眼到了九月初九。
　　 智娃的活大功告成了。两米多高的送子娘娘端坐在莲花宝座之上，羽衣霓裳、五彩缤纷、金身粉面、光彩照人。只是少了两颗眼珠，不仅大失的娘娘的灵气和风采，竟凄惨惨的有些吓人。
　　 王二老汉发问：“成了？”
　　 智娃说:“成了。”
　　 王二老汉指了一下塑像的眼睛，神色惶然。智娃明白他的心思，笑道：“二叔，明日儿开光时才安眼珠。”
　　 王二老汉恍然大悟，自嘲地笑了：“你看叔都老糊涂了。”又把塑像仔细看了半晌，说：“智娃，叫叔看你的手艺在你爹之上。”
　　 智娃感激地看了王二老汉一眼，由衷地笑了。老汉说了句公道话。他从小跟父亲学艺，迄今二十有四年，塑的各类像少说也有上千件，这尊塑像是他最满意的。一是给自个村里干活他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二是他的手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傍黑时分，智娃和王二老汉用一块大红绸布盖住了送子娘娘的金身。
　　 五
　　 翌日清晨，太阳像只硕大的红灯笼，悬挂在苍劲的树杈上。
　　 大王庄空前热闹起来。村口右方，颇有气势的庙前积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除了本村的男女老少之外，更多的是方圆邻村的信男善女。与庙相对的是新搭的戏台，请了戏班子给娘娘唱开光戏。不过，此时戏台下冷清清的没几个人，大伙都拥在庙前，几乎每人手里都端着小木盘，盘内置放着香火、黄裱和蜡烛，等待着给娘娘开光的神圣时刻。
　　 太阳跃上了树梢。人群一阵骚动，闪出一条路来。王二老汉同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陪着几个和尚径直朝庙门走去。在庙门前和尚们盘腿而坐，双掌合十，闭目诵经。钟鸣罄响，木鱼笃笃，香烟缭绕。
　　 信男善女们也都模仿和尚们，席地而坐，却诵不了和尚们的经，便齐诵“南无阿弥陀佛”.
　　 俄顷，钟罄木鱼之声突然大作。和尚们起身，诵着经鱼贯进了庙。众人知道给娘娘开光的时辰到了，一起点燃香火蜡烛纸钱，虔诚地跪拜于地。
　　 和尚们诵着经绕着塑像转了三圈，随后肃穆侧立一旁。众人也都起身肃穆静立。两位长者轻轻揭去盖在塑像上的大红绸布，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尊霓裳羽衣、金身粉面无眼珠的神像。
　　 这时只见智娃从塑像背后的梯子攀了上去，从衣兜掏出两个鸡蛋大小的黑玻璃球嵌入塑像的眼窝，蜡烛的光焰映照着，里边现出一道亮光。他心里一紧张，手一颤，那玻璃球随手一滑，竟转动了一下，里边的亮光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气，恰与他的目光相撞。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惶惶然地爬下了梯子。
　　 众人都抬眼仰望神像，没有一点声息。只有香烟在升腾。
　　 突然有人惊叹地叫道：“爷爷家，跟活的一样！”
　　 和尚们一字排开，跪拜娘娘金身之前，高声诵经。众人随即跪倒在地，齐诵：“南无阿弥陀佛。”
　　 挂在庙门外两边的万头鞭炮突然炸响，伴着钟罄木鱼之声震得人耳鼓发麻；香烟和着硝烟弥漫了整个庙宇，送子娘娘的金身置于云雾飘渺之中，似乎刚从仙间下凡而来。
　　 智娃心惶惶地站在一旁。彩塑匠是不跪拜神佛像的。他初学手艺，爹对他说过，再大的神佛也低彩塑匠一辈。
　　 有两个年轻后生站在圈外看热闹，小声议论着：
　　 “你说到底有没有神仙？”
　　 “信则有，不信则无。”
　　 “你信不信？”
　　 “信。”
　　 “那你咋不叩头烧香？”
　　 “那些都是虚的。我信佛在心，心诚则灵嘛。你呢？”
　　 “我嘛，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要我看，这些下跪求神的，多少都做过亏心事……”
　　 站在两个后生身后的智娃一字不露地把他们的言谈收进了耳朵，心中不禁一惊，忽听瘦高个后生又说：“看，娘娘的眼珠子转哩！”
　　 智娃抬眼看去，烟雾飘渺中果然那眼珠子在转动，两道寒光直直地朝他射来，似乎要穿透他的五脏六腑。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慌忙垂下眼皮，不敢去看那眼珠。半晌，又忍不住去看，那眼珠子还在动。他十分惶然，本想去看开光戏，此时也没一点心思了，逃也似地回了家。
　　 回到家，智娃躺在炕上闭目养神，却那对黑眼珠老在眼前晃荡，脊梁杆也隐隐作痛。老婆看罢戏回到家，智娃问老婆：“娘娘的眼珠会转么？”
　　 老婆笑他：“会转还不把人吓死。”
　　 智娃默然了。吃罢晚饭，老婆要智娃陪她去看戏。智娃说腰疼不想去。老婆以为他是累乏了，便让他好好歇着。
　　 歇了几日却不见好。只要那眼珠在智娃眼前一晃荡，他的脊梁杆就隐隐作痛。老婆要智娃去看大夫。智娃就去看大夫。看罢中医看西医，却都不见效。
　　 老婆心里犯疑，说：“是不是娘娘……”
　　 智娃突然发了脾气：“闭住你的臭嘴！”
　　 老婆不敢言传了。
　　 过了几日，老婆见智娃脾气好了些，便说：“我陪你去娘娘庙烧一炷香吧。”
　　 智娃默许了。
　　 傍黑时分，老婆陪着智娃来到空无一人的娘娘庙。老婆点燃香火，要智娃跪下。智娃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不敢抬头，连连叩头不止，嘴里念着只有他和娘娘能听清的祈祷词。
　　 归家来，智娃睡了一夜好觉。第二天清晨起来，那脊梁杆隐隐作痛的毛病竟消失了。
　　 此后，村里人常看到智娃俩口隔三岔五地去娘娘庙烧香，都夸他们俩口心诚。时隔不久，邻村又修了座庙，请智娃去塑观音菩萨金身，他坚辞不去。一提塑像的事，那黑眼珠就在他眼前晃荡，那黑眼珠一晃荡他脊梁杆就隐隐作痛。
　　 智娃不再塑神像了，改做豆腐生意。
　　 王二老汉逢人就说：“可惜了智娃那么好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