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据说，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就有多个人；还据说，每有一颗流星陨落，地上就有一个人离开了人世。我没数过我自小到今看过几颗流星陨落，也不晓得自小到今我身边究竟有多少人已经离我而去，但是，我知道，在我的记忆里，的确有太多人死去了，唯有的不同，是那些逝去的流星我早记不得样子，而那些人，却时常在我的睡梦中出现，依然那么鲜活，就像还没死去时一模一样……如此，死去的人和陨落的流星似乎并不一样。困惑的是，我依然固执地相信，那些死去的人就是那些流星，他们有过光辉的，只不过，群星闪烁，我们却忽视了他们所在的位置，直到他们消逝的那刻，我们才发现到他们身后也拖拽着一线流光。
　　
　　 ◎ 驼子
　　
　　 姓名，对我记忆里那些死去的人来说已经一点也不重要了，但是，为了区别，我仍然不得不要分别给他们一个代号，现在，我就把述说的第一个人叫驼子吧。
　　 我想我并没有对驼子不恭，因为，在我的记忆中，驼子果然是驼的，他比我约略只大三四岁，但他显得特别高，一高，再加上沉重木柴或水担的经年重压，没发育成熟的骨骼终于有点变了形，于是，他便驼了，糟的是，他面黄肌瘦，打小孱弱，所以，愈发显得驼。
　　 驼子去世的时候我不记得我那会到底是多少岁，像是我已经上学了又像是我连学都还没上。总之，那时我还很小，而驼子，就是我们那一带男孩子群中一个算不得头的头儿了，头儿多半是能打架的，驼子不会打架，可驼子无疑是愿意跟我们在一块玩的最大一个了。
　　 我自然是把驼子当头的，因为，驼子家有好多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图书，驼子偏偏喜欢看书，而且，没读过书的驼子常常能凭着他的那点悟性能把那些连环画里的故事讲述出来，碰巧的是，我们那时最喜欢的娱乐（估计那时还没“娱乐”这个词，确切点应该叫“玩法”）就是听古——这也是一个独属我们那个时代的词汇，那时，我们不知道普通话，当然也不知道有“故事”一说。所以，我们除了打仗时忘了驼子的存在，其余的时间，多喜欢围在驼子身边听他讲古。这种时候大都是放牛的时候，打仗打累了，便一大伙凑到驼子身边听古去了，这种时候，驼子一般都已经侍弄了一块树窠丛，这个地方既能看到不远处的牛群，不至于让牛去啃了生产队的庄稼，还铁定是个既能遮阳又能挡住小雨的好地方，倘使不想听古话的，还能享受到驼子准备的树枝床。
　　 驼子的故事想来是不精彩的，然而，驼子是个很会讲的人，讲得绘声绘色，讲得手舞足蹈口沫横飞，活脱脱他就是其中一个人物。讲古里的情节，也似他全都经历过。如今，我是知道他的那些故事其实并不成立的，秦琼卖马时弄不好碰上展昭了，关公战长沙时也极可能遇上难斗的鲁智深。但再细想，发现他真是个天才，上世纪70年代，他居然就玩上了“穿越”，而且，至少，那时的我们肯定丝毫发现不了他穿越里的破绽，就像现在的少男少女一点也不质疑那些穿越小说一样，我想，若驼子还活着，又能遇上个好老师，他成为一个好小说家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可惜，他竟然死了。
　　 驼子给我最深的印象还不是他讲古，在我的记忆里，驼子是个特能照料人的少年。
　　 家乡是山乡，除了山便是水，离县城还有近百公里，故而，家乡那时十分贫瘠，大人们靠着上山砍伐木头和种几亩水稻换点生活，而一般的看牛打柴挑水的活计，只要孩子们长得挑着一担水桶能让水桶不沾地了，便得开始承担。
　　 我们打柴都是成群去的，山离家不远，一个上午，砍个一捆几十斤重得柴把还能有些闲暇。驼子自是更要去的，他都那么大了，他父母岂能让他在家耽着什么也不做，虽说他父母也有点不放心他动不动就咳嗽的软弱身子骨，但还是得让他去，大人，是决计抽不空去砍那些填灶的柴火的。也正是身体太弱的缘故，驼子不敢比我们这干比他小的伙伴砍的柴更多。
　　 这一来，他就有大把时间来显示他做大的秉性了。我记得，每次和驼子去砍柴，我照例是不用去找藤条捆绑柴把的，不等我们去找，早束好了柴把的驼子已斫了一大束红藤或野荆，并绞好，接着便按我们年龄和个子大小先后帮我们码柴打捆，越是小的越占了先，我就是这伙玩伴中最小的，因此，几乎每次都只管砍一小把木柴，便趁隙跟着另一些也束好把的大些伙伴满山找野果子吃。——山里的野果是吃不完的，各个季节都有，油茶菇、猕猴桃、山楂杨梅郭公萢，都不行还有糖罐子山奶子鸟儿柿啥的，最多有点涩，但后味还是极好的。当然，我们都讲意气，找了果子，多会留一点去给驼子，遗憾的是，驼子通常不吃的，他那多少有一点文化的父亲一再交代过他，说他身子差不能乱吃东西，于是，听话的驼子总是笑眯眯地让我们把带来的果子吃尽，别留待到家中反遭大人责骂。
　　 这些年来，驼子的影像在我记忆里已然很模糊，但有一幕始终很清晰：驼子看我们吃最后一点果子时的神态，他随意在一捆柴把上坐着，笑眯眯地，嘴上咬着一截细细的荆条，看似很满足，可是，我总觉得，驼子在借着那根荆条掩饰自己暗吞口水，越大后我越深信不疑，我不相信，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孩子，能真正做到看着别人吃果子而不嘴馋！然而，我又确信，驼子当真是从来没乱吃一点东西的。究其原因，可能是他孝顺擅听父母教训，更可能是他自己清楚那副身体很糟糕，稍微乱吃可能会丧性命！
　　 驼子的谨慎最终仍未能让他免了夭折，约略我十一二岁时，驼子死了，死于一种慢性疾病，我不知道确切是什么病，只知道，他连县城的医院都没去过……还知道，他连享受棺材的资格也没有，就几块薄木板一钉便入了土，坟头，扣了一只破烂的竹筐。
　　
　　 ◎ 秋牯
　　
　　 秋牯也不叫秋牯，像驼子一样，也是一个代号，叫他秋牯，是因为他像牛牯一样很能受磨，也很力气大。
　　 秋牯逝于1994年，对于秋牯，他去世之前的痕迹基本上都在我记忆中被抹去了，唯有的印象，是秋牯和我一般大小，能惹事，肯打架，也特能整蛊，常带着一群人去害人，今天去摘了人家院子里一畦黄瓜，明儿又扯了人家一地番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但我很清晰他的尸体从一个悬崖底下抬回家中时的样子：很惨，本来就补得不成样子的一身旧军装在悬崖翻滚下来是被荆棘割得更难看了，眼睛没合上，尽管这时的秋牯早没了半分生气，我们依然可以看出他突出的眼睛里有一种惊恐，这种惊恐只有人才有，每个人在面对死神临近时都可能有。这时的秋牯身上已然有了很明显的尸臭味，可是，我看见，秋牯那位刚生产不久的妻子扑在他身上拼命摇晃着秋牯僵硬的躯体嚎啕大哭，或是秋牯妻子顾着悲伤忘了给刚出世的儿子喂奶，于是，邻家大嫂手上抱着的秋牯儿子也哇哇大哭，于是，秋牯家里的哭声把本来晴朗的天空都弄暗了。
　　 秋牯是到福建人山上砍木头时被巡山人发现后，为了逃命（准确说是为了逃避保护区上万元罚款），一失足，从几十米高的悬崖上滚落下来才死掉的。
　　 我们那把去福建人山上偷砍木头的工作叫去歇夜，有关歇夜，我从来没去过，缘于懒，我自不情愿跟着那些比我更健壮的同龄们去山上住两个晚上，然后还背着近二百斤的木头翻一整天的山，故而我并不清楚歇夜的太多，但是，有时因为被那去赶一趟山就能挣个两三百块钱诱惑，动了心事，便仔细打听过赶山的究竟，所以，我对歇夜的大概又多少有些了解，他们曾告诉我说，那儿的山路很险峻，他们还告诉我，这点险峻一点也难不到他们，真有巡山人发现时，把肩上的木头一扔，逃，还是很容易的，多年的赶山经验，早练就了他们一双好腿，不用灯光，他们也可以在崔嵬山径上健步如飞，丈把两丈高的石壁崖，他们跳下去能毫发无伤，告诉我这些的人还说，他们相信武侠电影里的功夫，他们自己在被巡山人发现后所展示的和电影里那些高来高去原就很像很像了，稍微的欠缺，是他们怎么也没电影里的侠客飞得潇洒，每回总觉得有点狼狈。
　　 我知道，秋牯的身手一直很不错，比较起来，我还会觉得秋牯比那些对我说这些事的人会“飞”得更潇洒。然而，秋牯到底还是摔死了，据那天和秋牯一块上山的人说，这次他们听到枪声，猎枪的声音，而且，响了好几响。估计是那阵仗让素来胆大的秋牯也慌了神，一失足，才不慎跳下深崖摔死的。
　　 我无法为他偷盗林木的行为做任何辩解，尽管我知道在我们那个山村千百年来一直靠山吃山，习惯把上山砍木头当成和去山脚开块荒一样的天经地义，可他的的确确是盗砍，砍国家的林木。但这不影响我相信秋牯是个好人，他的勤奋，他的担当，证明他完全是个不差的男人，我还求证过，除了小时候他偷过人家菜地里的黄瓜和番薯，他再也没有任何犯法的行径。他很顾家，很疼爱他的妻子也很孝顺他的父母，也正是这个理由，所以，他想多挣点钱给妻子添点营养多点奶水，多积赚点钱备着防着老父母生这样那样的病，若是顺利，把那间祖上留下来的老房子翻了盖间新房就再好不过了。而且，秋牯那些理想眼看就要实现了。
　　 很遗憾，秋牯的运气实在不好，这么一小点理想最终还是没能实现。
　　 我很难理解，为什么秋牯和在一块共相处多少年的少年时光都没能给我留下太多印象，若干年后我却经常念及他的死，而且，他死时那双突起的眼珠还时常让我惊悸起来？思忖许久，也只有一个大约的理由，——他不甘，他的儿子尚在襁褓，他的父亲还在重病之榻，然而，他想用他的勤奋和血汗去尽一位父亲和儿子的责任的理想都实现不了，他能甘心死去么！无非就是比那些没他气力大靠种地砍毛竹的人一年多几千块钱收入罢！
　　 比驼子，秋牯似乎又是幸运的，至少，他睡了棺材，而且，每年清明，他的妻子会带着他的儿子到他坟头烧上几把草纸。
　　
　　 ◎ 卿儿
　　
　　 卿儿是我的一个邻居，若是活着，现在早该做了父亲成了家业。
　　 卿儿不是死于癌症，严格说，他是被人打死的。
　　 我时常想，人还是别太好高骛远，有多大能耐干多大的事最好。比如卿儿，他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偏想一夜暴富，结果，进了传销窝，然后，要什么没什么，再然后，遭了一段时间非人折磨和毒打，最后，一瘸一拐靠着乞讨回了家，几天后，死了。
　　 印象中的卿儿一直是个性格内向的孩子，读书也和性格一样，成绩很难得开朗过，所以，初中一毕业，他父母没让他继续往上读，要他跟着大人上山下田做个本分林农。
　　 二十岁那年，卿儿没再跟着父亲上山下地，靠着平时积赚下来的几百块钱去了浙江打工，他父亲说，卿儿去打工都没有一丁点儿征兆，头天晚上对他娘说了一句要去打工，父母还没反应过来，第二天一大早，卿儿就坐上客车离开了家。
　　 此后几年，卿儿一点动静都没有，连电话也没给家里来一个，弄得他父母还几番让卿儿的哥哥天南地北找过，可是，他哥哥遍寻无获，于是，家里人当卿儿已经死了。
　　 卿儿回到家是离开家后第四年的一个春天，拄着拐杖，一身褴褛，脸色和实际年龄相差很大，他没直接回家，在离家百十米远处的一块石墩上坐下后，就一直低着头用眼睛偷偷盯着不远处的家门。这时，有好多邻居都看到了卿儿，但是，一直以为卿儿早死了，所以，看着有点像却不敢确定他就是卿儿。后来，还是眼最尖也最敢说话的爱姬婶觉得越看越像，便跑到卿儿家里告诉了卿儿的娘，卿儿这才进了家门。
　　 幸好，卿儿是回到家第六天头上才死的，故而，卿儿消失的那几年没有成为一个谜。
　　 卿儿说，他去过浙江临海宁波北仑，还去过天津到过沧州，做过搬运工通过下水道还帮人家担过砖抟过瓦，颠沛流离了两年只挣到了饭吃，后来，听说厦门有许多老乡，便又辛苦赚了一年钱凑足了路费去了厦门。可卿儿万万没想到，他上了一条贼船，一时鬼迷心窍被人拉进了传销窝。
　　 卿儿的家人没向外人透露卿儿在传销窝里到底受了什么罪，只说做传销的人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个个都会不得好死，每次说这话时，眼睛里都像有两块冰。
　　
　　 我碰巧送到了卿儿的终，卿儿临死的那天，我刚好回乡有点事，听了卿儿躺在病床上，便也拎了点东西去看望了他。卿儿已经瘦成了一根批去枝叶的柴棍，但有他娘几天来的料理，原听说的脏污是没有痕迹了。见了我，卿儿拽了我的手，我立马感到手上一阵冰凉，可这还不够，卿儿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我从头到脚涌起了一股凛冽的寒意，卿儿说：叔，我悔死了，往年读不来书……
　　 我知道，卿儿是觉得自己受了人家骗是因为以前不会读书，我也知道，卿儿这句话还有一层意思，倘若他读过很多书，他的命运就不会这般悲惨！然而，我却在心头问，卿儿的命运，果然是因为他没读好书么？若如此，中国农村大多数人都还不能读好书，那么，都该是这种命运么？
　　 卿儿死后的第二天，生活所逼，我不得不回到义乌那个供我生存的作坊，我自是不知道后来卿儿有无睡了棺材，我亦不方便去问任何人卿儿有无睡了棺材，于是，便在心底为卿儿祈祷，愿他能像成人死去一般有那些应有的程序，心里，相信能有的占数比没能正常入土多了许多，因为，毕竟，人们的生活好了许多，何况，卿儿虽不是寿终正寝，但是，在他的宗谱记载上，他总该写的是殁于某时而非简单的一个殇字吧！
　　 这年，我记得是2004年，正是我迫于生活第二次从乡间走向城市的第二年。
　　 ……
　　
　　 后记：写完这篇文章，我突然有些惶恐了，记忆这些死去的人，原本以为是想感叹一番对生命的敬畏，写完才发现，我感叹的不是生命，而是在喟叹生活的无奈。我这岂不是抱怨么！可是，事实偏偏就是如此，无论是驼子还是秋牯，剥夺他们生存权利的不是生命的本身，是生活，是生活让他们败于死神之手，驼子的家境如果好一点，他便可以去了县城甚至是省城，他的病未必能要了他的命；秋牯倘使不是生活的压榨，他大可不必铤而走险去赶山歇夜，更不会受了巡山人的惊吓而失足坠入山崖；而卿儿，或许不能也说完全是因为生活丢了性命，可他无疑也是一直憧憬着更美好的生活的，否则，他便不会离开了乡土走向城市然后又走南闯北，只能说，他盲目了点，或是心大了点，但他也确实是在实现自己理想的过程中误入歧途遭到不幸的，说到底，仍然是为了生活……生活，竟是如此残酷无情地逼迫着人们不断走向死亡。
　　 我不抱怨吧，还是祝愿好了，祝愿天下人的生活越来越好！
　　 好在，如今，人们生活日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