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树的记忆(外两篇)
苹果树的记忆
又是苹果收获的季节,隔壁二哥送来一篮苹果,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
我家院里原是有棵苹果树的,那是父亲栽的。打我记事起那棵树就结着果,且果子繁得像蒜辫,味甘甜,还带一点淡淡的酸,十分可口。我是家中的小主人,自然果子尽着我吃。因此,我是这棵树忠实的保卫者。
一个夏季的中午,我躺在铺在苹果树下的麻袋上睡觉。村里的小伙伴个个都是馋嘴鬼,老打我家苹果树的主意,我不能不防着点。我瞪大眼睛数着树上的果子,却怎么也数不清。数着数着就迷糊了过去。
突然,什么东西砸在我的头上。我惊得一激灵,醒了过来,坐起了身,一个核桃大小的毛果子在我身边滚动。它是怎么落下来的?我乜斜着惺忪的睡眼怔怔地望着。
忽然,树上有响动声。一抬头,只见隔壁的大牛骑在树杈上,两个衣袋塞得鼓鼓囊囊的,正抖抖地偷瞧我。
好大的胆子!我忽地跳了起来,一纵身,伸手抓住了大牛的脚脖子。大牛吓得“哇”的一声哭了,两手死死地抓住树杈,苹果滚落一地。
父亲闻声从屋里出来,见此情景,急忙喝令我松开手。我很不情愿地缩回了手。父亲把大牛从树上抱下来,哄他不哭,又把地上的毛果子捡起来全塞进他的衣袋,摸着他的头说:“乖娃,听爷的话,苹果这会没熟,涩口哩。再过两个月我娃再来,爷给我娃美美摘一笼笼。”
在焦急的等待中,苹果终于成熟了。红艳艳的果子挂满了枝头,压得树枝弯了腰,十分招人喜爱,令人馋涎欲滴。然而,大牛没有来,却他的母亲领着他的弟弟二牛来串门。二牛一眼便看见了苹果,直嚷着要吃。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厉声说:“刚打了药!”二牛缩到他母亲身后,摇着母亲的胳膊,哭闹起来。
父亲走过来,二话没说,摘了一大堆苹果,塞给二牛几个,拍着他的后脑勺,笑着说:“别怕,没打药,我娃放开肚皮美美地吃。”随后又装了一笼笼,让带给大牛。
眼睁睁地看着红艳艳的苹果被二牛眉开眼笑地连吃带拿地装走了,我的嘴噘得能拴头驴。父亲回头训斥我;“你咋这么小心眼,人活在世上,光想着自个的,哪是啥德行!你不是小娃娃了,不能再馋嘴了,该学学咋样做人。”
第二天,父亲摘了苹果,分别让我给四婆六叔大嫂二哥他们送去,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娃呀,记住,你敬别人一尺,别人会敬你一丈的。”我当时并没有完全理解父亲的话,但还是遵从了父亲的嘱咐,东家进西家出,把一树的苹果全打发光了。
几年后,父亲病逝了。我失去了父爱,却永远记住了父亲关于做人的教诲。以后每到苹果成熟时,我都十分情愿地把苹果分送给乡亲们。看着大家香甜地吃着苹果,我失去父爱的心灵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再后,生产队给我家院子存放木料,没小心撞破了树皮,苹果树枯死了。我十分痛惜,重栽了几次苹果树,却都没有成活。至今我家院里也没有苹果树。然而,关于那棵苹果树,关于父亲做人的教诲,永藏在我的心中。
春天里的故事
上初中那年闹起了“文化大革命”,我的读书生涯便也结束了。离校回家我同一群少年伙伴象脱了笼头的马驹整天价胡蹦哒,上树掏鸟窝、下河摸王八,为所欲为。那年月的粮食十分紧缺,每到青黄不接的二三月,家家锅里都是玉米面搅团鱼鱼野菜汤,吃久了,拉出的屎都是绿色的。也有可口的食物,那就是洋槐花麦饭(用洋槐花拌着玉米面蒸制而成),虽也是代食品,却吃在嘴里清香满口,不难下咽,且十分抗饿。
那时我们村里的洋槐树很少,不几天工夫,寥寥可数的几棵洋槐树就被我们一群猴娃娃连叶子都捋光了。我们只好转移进攻目标,到邻近的农学院去捋槐花。门卫不许进,我们就从围墙的豁口爬进去。
里边是另一个世界,高楼林立,绿荫如盖。那洋槐树既高又粗,仰起头来,盛开的槐花似一朵白云罩在头顶。遗憾的是树与树之间用铁丝绑着木杠子,木杠上挂着糊满大字报的芦席,真有点大煞风景。好在我们并不在乎这些,脱掉鞋子猴似的攀上木杠,爬到树顶。我们骑士似的骑在树枝上,昂着头,嘴里嚼着槐花,手里捋着槐花。不大的工夫就肚儿圆、笼子满了。凯旋而归之时,我最要好的伙伴大毛忽然锐声叫了起来:“看,那达打架哩!”
忽拉一下,我们都奔了过去。原来是学院里一伙男孩在打一个女孩。那女孩被一个肉头肉脑的男孩揪着头发按倒在地,其他孩子的拳头下饺子似的落在她身上。他们边打边骂:“打死这狗崽子!”
爱抱打不平的大毛发了一声喊:“不许欺负人!”
那伙孩子一惊,住了手。为首的肉墩横眉立目地瞪我们一眼,气势汹汹地说:“不要你们管!”
我的拳头痒痒起来,挥起拳头给肉墩子一个冲天炮。肉墩的鼻血刷地就下来了,却不甘认输,率领他的人马奋起还击。我的伙伴也一拥而上,几个回合下来,他们抵挡不住,落荒而逃。
我转过头来,女孩惊喜地叫了起来:“是你!”
我一愣,认出是同班同学刘烨。
“你俩认识!”大毛十分惊奇,看看我,又看看刘烨。
“我们是同学。”刘烨说。“你们来捋槐花?”
“嗯。你咋也捋槐花?”我感到奇怪。她爷爷是教授,怎么也吃这东西?她点了一下头,看着撒满一地的洋槐花和被摔扁的笼子,乌黑的眸子蒙上了泪花。
“他们为啥打你?”大毛问。
她没有回答大毛,两颗晶莹的泪珠滚出了眼眶,半晌,对我说:“爷爷病了,他们不给医药费,生活费给爷爷看了病,没啥吃,只好来捋槐花……”
我知道她爷爷是“老九”(那时称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可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看着她散乱的头发和被抓破的脸庞,不知说点啥才好。半晌,我捡过她的笼子,把自己笼子的槐花全倒了进去,转身就走。
“不,我不要!”她急得直嚷。
我不吭声,只管走我的。大毛对她说:“我分给他一半。”
“你们明天还来吗?”她大声问。
大毛代我回答:“还来哩。”
“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走出老远,我回过头,看见她还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我们……
往后的日子,我们每天都去农学院捋槐花,每次刘烨都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上树,她也要上,却半天上不去。我笑她笨,折下槐花让她在树下捋。她手里捋着槐花,眼睛却尽往树上看,不住地叮咛我要小心。我便笑她太胆小。
一天,刘烨要我们去她家玩,我们都去了。她父母在外地工作,奶奶去世了,家里只有她和爷爷。她原来的家没有了,现在住在一个旧仓库里,晚上躺在床上能数天上的星星。她的爷爷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威严可怕,倒慈眉善目的,待我们十分热情可亲,还拿出他蒸的槐花麦饭让我们吃。我们不会客气,拿起就吃。他的手艺太差劲,蒸的槐花麦饭远没有我母亲蒸的好吃。
一场春雨过后,我跟母亲去了外婆家,几天后才回来。我又去农学院捋槐花,却没见着刘烨。回家来我去问大毛,大毛说他这几天也没去农学院。
第二天,我和大毛一同去农学院捋槐花,还是没见着刘烨。我心里顿时不安,向一位清洁工询问。老工人告诉我,前两天有个女孩上树捋槐花摔了下来,摔断了腿,不知我们找的可是她。
我和大毛大吃一惊,急忙奔刘烨家。她家的门上了锁。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油煎了似的急,就在这时,邻居的女教师告诉我们刘烨在学院的医务所。我俩慌忙奔医务所。一位戴眼镜的大夫说,刘烨的父母来接刘烨去西安,刚刚离开这儿。
我俩慌忙又奔车站。突然,鼻子闻到一股沁人肺腑的淡淡幽香。我抬起头来,一片槐花瓣旋转着从我眼前飘下,无声地落在我的身边,接着,又飘下一片……
我要大毛等等我,倏地爬上树,采撷了一大抱槐花。雨后的槐花洁白如雪,分外清香。我俩捧着槐花朝车站飞跑。
火车已经进站了。检票员不许我俩进站,急得我俩都要哭了,他这才开恩放我俩进去。站台上已经没了人,我俩急得不知上哪儿去才好。
忽然,有人高声喊我的名字,大毛惊喜地叫了起来:“刘烨在那达!”
我俩跑了过去,刘烨从窗口探出头来,朝我们直招手。我踮着脚尖把槐花递了进去。她双手捧在怀里嗅着、嗅着,乌黑的眸子里闪现出晶亮的泪花……
“谢谢你们……”泪水滚出了她的眼眶。
我的鼻子禁不住地一酸,怯怯地问:“你的腿要紧么?”
“不要紧的。”她笑了一下,却分明隐藏着痛苦和悲伤。
一声汽笛长鸣,列车徐徐开动了,刘烨扬起那束洁白的槐花朝我们直摇:“再见!”
我俩追着火车也拼命招手,却喉咙发涩,什么也喊不出来。火车愈来愈快,载着我们的友情,载着我少年的梦幻,驰向远方……
母校情思
跨出学校大门已经十多年了,思念母校之情却每每萦绕于怀。一个星期天,我重新回到了母校。
校园里空荡荡的,竟无一人。同学们都回家过星期天了,辛劳了一个星期的老师们可能都在休息。我径直去看我住过的宿舍和教室却已无法辨认。几回回梦里的校园已变得面目全非了,门口的冬青绿篱及会议室被一座气派的四层楼所取代,两边的石子路已变成了水泥板路,宽敞清洁,两排法桐雄纠纠地昂首在路边;低矮窄小的学生食堂已翻修一新,门前是一排玻璃窗阅览栏,里边全是同学们的大作;校园后边原是猪圈的地方现在耸立着一座气势雄伟的教学大楼,楼前一排长青树、几株万年松点缀得恰到好处,给校园平添了许多色彩、生气。
终于,找到了我过去的教室。想进去在过去的座位上坐坐,重温一下学生时代的梦幻。然而已经不可能了。教室东半边已经拆掉了,剩下的这半边塞满了杂物,但那块硕大的黑板却完好无损。
“Longlongaago……(很久很久以前)”这是教英语的周老师在用英语给我们讲故事。他的知识渊博,说话机智幽默,同学们都讨厌英语课,却又都喜欢上他的课。
“大家注意看,我要耍魔术了……”这是教数学的杨老师。他的眼睛有点斜视,看上去像是在瞅人。他的课同学们公认讲得最好。他不喜欢在他讲课时别人打扰他,你迟到了可以不喊报告,大胆放心地坐到座位上去。
“有些同学是马大哈,作业上只写得数,不写名数,是50牛顿,还是50老碗?!……”教物理的李老师最严厉,常常瞪着眼睛这么训人。可他的心很软,从来不忍心给同学们打不及格。
教化学的马老师讲课家乡口音很重,“保险丝”由他嘴里出来成了“宝鸡市”。但他教书十分认真,一丝不苟。一次做化学试验时出了意外事故,他的手指被炸去了一截,耳朵也有些背了。他现在是省级优秀教师。
还有教语文的樊老师,戴着一副瓶底近视镜。我不是个好学生。没有按时完成两星期一次的作文,被他列为重点帮助对象。现在他要能知道我会写文章,肯定会感到欣慰的。
还有教数学的唐老师,听说他已经辞世了……
面对给了我无数知识的黑板,脑海里浮现出老师们当年的形象和风采,心里不禁涌出淡淡的惆怅和无限感慨……
忽然,从远处的收录机里飘来了歌声:
每逢来到亲爱的母校
总觉得老师还在向我微笑
那微笑曾催我打开智慧门窗
那微笑曾送我走上了人生大道
微笑微笑,老师的微笑
像不陨的星辰永远闪耀……
呵,多么动情的歌!我的心潮禁不住澎湃起来……老师们也许不记得我了,这不怨他们。他们教过的学生数以千计,不可能把每个学生都记在心里。但我却不能忘记他们!
离开教室,我徜徉在校园的小路上,同学们的倩影历历在目。凭着记忆,我辨认着过去的一草一木、一砂一石。
那棵树下,我曾和同学们一起晨读;那片空场,我曾和同学们一起打过排球;哦,在那排冬青篱笆旁,同学们常聚在一起谈论争辨,激扬文字,指点江山:
“在那面黄土高坡上建上一座化肥厂,让乡亲们再甭为买化肥犯愁了。”
“最好再建上一座发电厂,老停电真气人!”
……
十六年过去,只在弹指间。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一切都成了记忆,成了遥远的过去。但校园这块土地我依然眷恋。这里留下了我一段青春的岁月,一行求索的足迹,一串难忘的回忆。
出了母校大门,没有遇见一个我认识的人,不免有点遗憾。回首母校,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难舍难离之情,收录机里那令人动情的歌声不绝于耳:
每逢来到亲爱的母校
总觉得老师还在向的微笑
那微笑曾伴我告别磋砣岁月
那微笑曾引我踏遍天涯海角
微笑微笑,老师的微笑
像不陨的星辰永远闪耀……
亲爱的同学们,你们现在身在何方?我永远想念你们!尊敬的老师,虽然没有见到您们,但您们给我的教诲和启迪却时刻铭记在心。不管过去多少岁月,绝不敢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