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活来
A
王双亲眼看见,胡茂生脚底在竹篾铺的行道上一滑一趔趄,他就从脚手架边上跌落下去。
胡茂生像是走错了路努力想回头一样扭转上半身,又艰难地举起右手往上一扬,他做了一个类似打羽毛球发球的动作,便把手里团成一团的草纸抛向王双,他还喊了一嗓子“王双……”像是让他接球,然后他嘴里就发出一连串“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的怪叫,他的声音从这幢差不多要竣工的4号楼的第五层楼面上凄惨地跌下去!
“茂生,茂生,我是王双,你睁开眼睛醒一醒啊……天哪,你怎么会拉场屎就把自己的命给拉丢了哇……”王双的哭喊在其他工友惊慌失措的一片叫喊之后最后一个冒出来,他几乎没有力气从五楼下来与胡茂生再度相见!刚才胡茂生在五层楼面的竹篾行道上扭着屁股像是着了火一样问王双要擦屁股的纸,王双一边从裤袋里掏出自己用剩下的两张草纸递给胡茂生,一边嘴里还说,“我刚才拉屎问你去不去你不是说你已经拉过了?怎么不到半个钟头又要去拉?”胡茂生来不及回答,拿了纸拔腿就走,简直要在这蛮危险的竹篾行道上奔跑起来。王双又想,昨晚我们吃的下酒菜也没馊没坏啊,我和阿莲都吃了不也好好地吗?一定是茂生躲到屋外去乱转的时候受了夜露寒气,这已经白露节气了……再说这几日阿莲来了,又是酒又是色的,茂生本来身子也不比我壮实到哪里去……王双还没想完,胡茂生就跌下去了!
王双和胡茂生都是上海兴达建筑有限公司下属工程承包分支机构的农民工,王双老家是湖北的,胡茂生是河南人。他们俩都四十出头,模样在一帮乌溜溜黑梭梭的农民工里还都算得清爽。尤其是王双,那白净净的面皮,亮闪闪的画眉鸟大眼,简直有几分叫男人看了都心痒痒的俊俏。今年开春以来,王双和胡茂生就一起在虹口区某个楼盘的施工工地上做活儿。
王双和胡茂生的头领——包工头老包——总是喜欢对着自己手下一帮工人吹牛。他说他的工程承包队是隶属于上海有名的兴达建筑有限公司旗下的分支机构,又说兴达建筑的大老板没出国以前是他上海表哥的小学同学,现在老板加入了加拿大国籍,改了洋名儿叫斯蒂芬。王双和胡茂生根本不信老包说的鬼话!管你是兴达还是兴亡公司,只要你老包按时按点给我发工资,其他的与我狗屁相干!然而五月的一天,老包让伙房给大伙加餐猛撮了一顿红烧肥肉以后,他就站在工地上临时搭建的经理办公室门口,手里扬着一叠盖了通红公章的打印文件大声说,“都听好了,我喊谁的名字,谁就上来在我指着的地方摁个红手印……”
老包喊“刘小毛”没人应,喊“李二狗”也没人应。不大有人敢上去随便给老包摁手印,虽说老包喂给他们的红烧肥肉还都在胃里没消化。他们这个农民工的团队里,能认全一百个汉字的人极其有限。胡茂生也不识多少字,他让王双问老包要张文件看看。胡茂生叫王双干啥,王双就干啥,不怵也不慌。王双认得字,他不但人长得秀气漂亮,还读了高中。老包也不像厌恶其他工人一样厌恶王双。这个龟儿养的仙桃人王双,合同书填了四十一岁,看上去倒像个么结婚的毛头小伙子,脸庞子也俊得跟婆娘似的……老包也是湖北人,虽说不是仙桃县的,但和王双还是有一层有别于他人的同乡亲切。老包好女色,没有女人在眼面前时,看一眼王双这样长得蛮标致的男人,心里也蛮舒服!“哪哪,王双你看,这就是我们和兴达建筑有限公司签署的用工合同书,每个人都有一份,签了合同我们就有保障,就是万一工地上出点啥子事情比如说摔死个把人,我们都可以找兴达公司赔偿,赔偿你们个人,也赔偿我的工程承包队,对大家都是只有好处么有坏处……”大家一听说是这么好的事情,又看着王双看了文件之后郑重地对胡茂生点头微笑,大家就都很积极地配合老包点名叫人了。点到谁的名字,谁就赶快在属于自己的那份合同书上对准自己的名字摁下一个通红的食指手印。王双和胡茂生也都摁下了手印。胡茂生摁下手印的时候不晓得咋地心里滚过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和不安,他一边用一张卫生纸死劲擦着指头上的红印子,一边对王双说,“王双你说,我们签下这样的合同,要是大家都好好的没乱子出,哪又有啥意思呢?”
茂生啊,哪个让你当初签合同的时候嘴巴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呢?王双现在想起胡茂生说的话,心里肝肠寸断!现在胡茂生摔死了,和兴达公司签的用工合同将要变得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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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双趴在胡茂生尸身上痛哭不止的时候,包工头老包来到了现场。只见他貌似十万火急地扒开围观的工人,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往胡茂生血糊糊的鼻子底下一探,老包立刻将胡茂生抱起,又一脚踢翻边上只顾一味哭丧的王双,“王双你龟儿子哭啥子鬼哟,快给老子打120叫救护车,茂生鼻头里还有一口气,快,快……送医院马上送医院……”王双立刻止了哭去打120。但他心里有些犯糊涂。胡茂生的鼻子底下他已经探过了,其他的工友在王双之前也都探过了胡茂生的鼻息,他摔下来血肉模糊立刻就断了气,眼皮都没撑开一下,只怕一泡稀屎也摔在裤裆里。怎么老包……未必老包他手上有起死回生的仙气?
救护车很快“呜哇呜哇”地开来了。老包亲自将胡茂生抱上救护车,看起来胡茂生的血还在不停的往外涌,老包身上那件灰色培罗蒙西装给染得一片暗红。老包一直把胡茂生抱在身上,他嘴里动情地喊着,“茂生你要挺住呀……”又大叫王双,“王双你个龟儿养得死哪块去了?你平时和茂生不是耍得最好么……你快上车和我一道去医院!”王双哧溜跳上了救护车。
救护车一路“呜呜哇哇”开到了医院,然后直接就把胡茂生送往了太平间。原来茂生并没活转来!王双裂开了嘴巴又要嚎啕大哭。老包将王双拉到太平间边上的一处僻静位置,太平间边上本来就没什么人。老包先点起一支烟熏熏一身血腥气,他大吸了几口烟之后,看着王双说,“王双你个龟儿养得还蛮重感情,不枉茂生和你割头换颈兄弟一场,这块没人你尽力哭,你哭够了我有事情同你商量。”
老包要王双去做胡茂生老婆阿莲的思想工作,要他和阿莲两个人将“救活了胡茂生,带了一笔工伤事故赔偿费回老家疗养”的消息散布出去!“茂生哪里活了?茂生人都躺到太平间去了……赔偿费又在哪里?”王双瞪圆了一双饱含泪水的大眼睛,像是听到一段鬼话,然后他就又凄凉地哭开了。
“王双你莫要哭,你把自己哭死,茂生也不得活转来,这是现在大家都么有办法更改的事实……他是在工地上摔死不假,但也不是干活摔死的,他是急着去拉屎摔死的对不?情况我都已经了解了下……”
“急着去拉屎也是上班时间在工地上摔死的!姓包的,我们都和你承包队上面那个大公司签了合同的,这样的伤亡难道你们想赖账不赔偿,你们的良心……”王双急了。
“哪个想赖账?我最好茂生可以活转来,留下一条命慢慢医治……王双你龟儿养的做啥子把我想得这样么没人性?我也是从小工一点一点苦吃苦做起来的,我晓得你们这些丢下屋里田不种跑到城里打工的农民工其实很可怜……其实人活在世上哪个不可怜,我也可怜得很呐……”老包很有感触地发起感慨。
王双人长得漂亮,但他却辨不清眼前老包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要是茂生在就好了,茂生看人看得准。王双一想到胡茂生又感到万分悲痛。
“包经理你莫要给我讲这些没用的,你既然晓得我们这些农民工可怜,刚才那种让我伙同阿莲说鬼话诳人的事就莫提了,还是讲下打算咋个处理茂生的后事和赔偿问题吧……”王双说。
老包告诉王双,按照胡茂生实际死亡发生的情况,只能得到三万元赔偿费。“王双你要是不信,等下我们回去我可以带你去看下当初签的合同书,上面都有细致的说明。”老包说。
王双不信!原来胡茂生摔死一条男子汉性命,只值得三万元!
王双心内发烫,他眼光发直看着老包。“王双你要是按照我和你讲的去和茂生老婆商量——对外一致讲茂生没死在医院救活了,然后让他老婆悄悄地化了茂生的尸回河南老家去——要是这样,我可以代表公司向你保证,赔给茂生的赔偿费是五十万!”老包伸出一只肥厚的巴掌这样说。老包的话让王双觉得胸脯里面好像突然蹿进了一只青蛙,那只青蛙上纵下跳,简直要把王双一颗脆弱的心给弄碎了!
茂生啊,你说我该咋办啊?我咋个和阿莲去说啊……只怕阿莲现在已经晓得消息赶到了工地,只怕她都哭死了呀……啊啊啊茂生啊……
那只青蛙在王双心里跳腾不停的时候,老包接了几个电话,又打了几个电话。王双思绪不清,并没有想起要与老包讨价还价,但老包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将对胡茂生的赔偿费从五十万加到了一百零七万!最后七万的零头,老包是一脸哭相像是挤牙膏似的一点点一点点挤出来的。
“王双,工地上大家都晓得你和茂生关系不一般,他的老婆都也给你睡……你到底做得做不得茂生的主?我和你说,一百零七万我连兴达公司赔给我承包支队的人力资源伤亡补偿费都搭进去了,没有可能再多一分一毫了!你也可以去打问下,全上海包括全国,哪一家建筑单位发生了工伤亡故事故赔偿有这么多?兴达公司是全国有名呱呱叫的建筑大公司你也知道,我承包支队挂靠他也是图的名气响亮接工程业务顺利……我也上缴了不老少一笔挂靠费哇!王双我今天是把啥子掏心窝的话都给你说了,这眼看着到过了今年年底兴达建筑公司就要达标“五年无工亡事故”,就要被国家建筑部授予“安全建设生产优秀先进单位”,那是国家级的荣誉你晓得么,很不容易得的……”
难怪他们肯赔一百零七万这么多!一百零七万只怕买普通人命倒也买得两三条了吧?那个什么“安全建设生产优秀先进单位”的荣誉难道比一百零七万还要值得多吗?王双还是脑里心里乱成一团。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像是要落暴雨。那只青蛙一直在王双的胸脯里跳,老包手头的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又过了片刻,王双忍不住再问一遍老包,“包经理你是说合同书上写的,要是按照实际死亡情况茂生家就只能得到三万块赔偿费?”三万和一百零七万实在相差太大了!
“就是三万咯,多一分都没有!”老包干脆利索地回答。老包把手上一个烟头扔到地面,再一脚踏上去,用力碾了两碾。王双觉得老包鼓起腮帮瞪大两眼的样子变得像一条快要发疯的牛。
天色更阴沉了,雨却还没有落下来。王双心里的青蛙仍旧欢腾跳跃。王双不知如何是好。王双泪流满面。王双仰首问天。在医院太平间附近,在即将暴雨前灰蒙蒙的天空中,王双突然看见了胡茂生笑眯眯的脸!胡茂生像是把太平间当浴室跑进去洗了个澡,然后又很体面地走出来——不过现在他出来也只能出现在天空中——对着王双点头微笑。
“茂生,茂生你显灵了,你答应我去和阿莲说?你答应一百零七万……”
一道闪电划过灰暗的天际,胡茂生的笑脸在天空中更加明晰生动,他又冲着王双把头点了两点,然后忽然一声“轰隆隆”巨响炸碎了一切幻像。打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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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间胡茂生为阿莲探亲而临时租来的棚屋里,阿莲将她老公换下还没来得及洗的一件工作服外套捧在手上不放,她咬紧牙关闭着嘴巴,两个肩膀一抽一抽,脸上的眼泪流成了河。阿莲就这样一直闷声哭着,一直哭到她和茂生的工作服外套一起跌到王双怀抱里。王双并不粗壮结实,给她跌得身子摇晃一趔趄。王双好歹站稳了脚,便搂紧了阿莲,把她的头脸护在自己胸口,“阿莲,你就用茂生的外套把头蒙住,躲在我这好好哭一场吧……”阿莲整个人都在王双怀里抖动起来了,她真的用茂生的外套蒙住头,“嘤嘤”地哭出些声音来。
阿莲“嘤嘤”的哭声渐渐不由控制往高走,王双心里又慌乱起来。他用他的嘴去堵她的嘴巴,这时他自己脸上也又热泪滚滚顺腮流下,他只好一边堵阿莲的嘴巴一边咽下自己的眼泪。总之,茂生现在不在了,他必须竭尽全力咽下一切咸涩悲伤,他自己的,和阿莲的。
“王双,你替我好好安慰安慰阿莲吧……”
王双好像看见胡茂生微笑的脸又出现在这间棚屋的墙上。茂生啊,你倒是拍了屁股一走了之哇,你教我咋个……王双还想好好问问他,胡茂生的笑脸在墙面上冲着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忽悠又不见了。王双把一直在哭的阿莲抱到床上,他给她脱光了衣服,然后又脱光了自己,精赤条条的阿莲手上还抱着胡茂生那件外套。王双一次又一次地和阿莲做爱。阿莲在王双和她不停做爱的过程中,始终都没有放下那件胡茂生的外套,她的眼泪也一直流,但哭声却没有了。王双把自己都掏空了,他不晓得这样,阿莲是不是获得了一些安慰和力量?但她终于不哭了。阿莲胸口抱着胡茂生那件工作服外套,叉开着一双腿躺在王双身下,她疲倦地睡着了。新的眼泪暂时没再涌出来,旧的眼泪挂在眼角却不肯干。王双抬手把阿莲眼角边那滴眼泪擦去,他疲倦地直起身来,他心里喃喃地对她说,“阿莲,你要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