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小说』王二荒之死
这是一个藏在大山深处、交通闭塞、贫困落后的小山村。村里有百十来号人家,主要有两大姓:王姓和李姓。也有那么几家张姓、胡姓的单门独户。自清朝末年姓王和姓李的两个拜把子兄弟,为躲避仇杀来此深山开辟家园,始至今已二百多年,人口最繁盛的时候,要数上世纪七十年代,达到七八百人。后来由于国家实行了计划生育,加之这几年村里很多青年或考上大学扎根城市、或外出打工、或倒插门“插”到外村,以致村里人口日渐减少,只剩下一些留守在家的老弱病残。
在留守的大龄青年中年龄最大的要数王二荒了。说是青年似乎有些不妥,因为王二荒早已过了青年的年龄,已是“奔四”的人了。说是大龄“青年”,是因为他至今还是光棍子一条,没有姑娘愿意跟他。一来,他家太穷,土坯和山草搭成的茅草屋里,除了王二荒从死去的父母那里继承来的一张破床和旧八仙桌子外,还有一把只剩三条腿的旧太师椅和一张用木板子钉的“餐桌”,其它的几乎没有多少算是“家当”或是值钱的东西;二来呢,是因为王二荒是个残疾人,由于出生后患了小儿麻痹症,导致左下肢骨骼畸形,膝盖弯曲,走路只能以前脚尖着力,走起路来只能是一瘸一拐一高一低的;三来呢,由于村子闭塞落后,外面的姑娘没有愿意嫁到他们村的,他们村的男青年很多都宁愿倒插门到别的村,也不愿留在自己的村里。所以,一年一年地,时间像山上的泉水一样流去,只能使王二荒生命的年轮增加了几层。
王二荒兄弟四个,他排行老二,所以起名为“二荒”。自从大前年老爹死了之后,王二荒便独个继承了那几间破茅屋,一个人过日子。虽腿脚不便,但生活还能马虎地自理。村里给他分了一亩果园和一分菜园,他只经营离他家近的那一分菜园。果园让他大哥大荒给霸去了,秋天顶多给他三四斤果子。二荒不敢怒也不敢言。有一次,因为骂咧了一句,却招来他大哥一顿拳脚,打得他鼻青脸肿。从此,二荒便对他大哥更加畏惧了。
王二荒只得在他那一分地的菜园里种点麦子、玉米和蔬菜,杂七杂八地种在一块地里,想着了就去薅草、浇水、施肥,忘了十天半月地也不去看。所以,菜园里常是荒芜的。不过,王二荒并不担心他没有吃的。那满山上、满地里、满菜园的瓜果、稻谷和蔬菜,似乎就是为他王二荒种的,他随时都可以去采、去摘、去挖、去割。大多数时间是不会被村里人发现的。即使发现了,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可能是村里的父老乡亲都觉得他可怜,一把韭菜、一筐头果子、一棵葱的又值不了几个钱,就是白给他也不差那一点,所以,久而久之王二荒就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只要没了就去山上、地里、园里弄,一次也弄不多,够吃个把星期就可。如果是秋末冬初的季节,一般是王二荒一年当中最“繁忙”的时候。他往往是天不亮或者是天色朦胧的时候外出“猎食”。他头上戴一顶破草帽、上身穿一件沾满油渍灰尘的运动服、里面裹着的是早已磨破了边的灰毛衣、下身穿一条他侄子穿剩的牛仔裤、脚上趿拉着黄帮胶鞋,一瘸一拐、一高一低地晃动在山野田园之间。他挎着提篮、或背着背袋、或拎着蛇皮袋子,只要是成熟了能吃的他都弄:花生果子、玉米棒子、谷穗子、地瓜片子,苹果、大枣、山楂、栗子,萝卜、白菜、韭菜、山药……只要没有毒能吃的他都往家里搬。谁家的地里园里他都去,不光在一个地方,行迹遍布东西南北。有时贪多弄不动了,他就找个草丛或隐蔽的地方先藏一部分,分次往家里挪,直到他觉得可以应付一整个冬季就可以了。
王二荒闲下来的时候,或是听收音机,或是看电视(电视是他邻居李大炮十几年前买的,二十一英寸黑白电视机),或是来到村里大队部墙根下看村里的老头下棋,或是到几个光棍子家里打牌,或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的去打个下手帮忙,混一口两口的好饭吃,或是看山墩子上玩耍嬉闹的孩子们,或是看谁家年轻媳妇抱着娃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子喂奶,或是看谁家母猪发情交配……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王二荒就这样打发日子过生活。有时他乐此不疲,有时他又感觉到无聊、厌烦和寂寞。每当夜晚降临的时候,一种让他感到恐惧的孤独就袭上他的心头。他躺在床上,躺在那张一翻身就“吱嘎”作响的破床上,就会失眠。他常常想着白天那些年轻媳妇给孩子喂奶时掏出的浑圆、白嫩的大奶子,他还会想着晚上踩着石头从墙缝里偷窥大炮媳妇在院子里冲澡那裸露的身子……每当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就感觉两腮发热、身上似乎有万条虫子在爬、下面的生殖器也鼓得硬邦邦的,浑身难受。他有时就幻想,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娶一个像大炮媳妇那样的老婆,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给他生孩子,让他亲、让他摸、和他睡觉。他常常是在这样的幻想中睡去,常常在梦中和那些年轻的媳妇们交配,也常常在清晨醒来的时候,就发现那床发着腥臭味的破棉被上沾满了一摊粘稠的东西。他会感到好奇,便坐起身来发呆,回想梦中的情景,努力地想,想着想着就会呆笑一番。
呆笑完了就拿起被子闻一闻,然后用手抹一抹,翻开再晾着。第二天晚上再盖着,时间长了,被子就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味。但是,王二荒似乎并不觉着臭。他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每天晚上睡觉前和早上起床前都得闻一闻臭脚丫子,就像是抽大烟上了瘾一样。
他闻完臭脚丫子也不洗手,然后穿上脏不溜秋的衣服、拖拉着黄帮胶底鞋去外屋做饭。他一年四季多半时间都是穿着那双鞋,即使寒冷的冬天,他也不换棉。他高兴了,甚至还光着长满灰茧的双脚,在雪地里一瘸一拐一高一低地追那些用雪球打他的孩子们。
王二荒没有单独的厨房,厨房就在房子的外间里。在外间的东南角找人搭了个灶台,支起两口锅,大锅用于烧水、熬米粥,小锅用来炒菜。脏兮兮的落满油渍的灶台上放着酱油、醋、油和盐。酱油和醋,都是从走街串巷的酱油挑子那里廉价买来或讹来的。油多半是他冬天去油坊里帮忙干活,人家给他三斤五斤的油底子。另外,像他这样的农村特困残疾人,国家都有救济金,他会拿出一部分来买油。剩下的救济金还有他零头八脑挣点,混搭着就够他日常生活和开支了。
灶台后面摆着一张用木板钉成的吃饭桌子,桌子上摆着几个豁了边、占满残汤剩饭的碗盘和几双长短不一,已经磨得溜圆的竹筷子。王二荒一般情况下也不洗刷拾掇,只有逢年过节了,他才会把它们放到大盆里,用水囫囵地涮一下。平日里,特别是在夏天,满桌子上都是苍蝇,王二荒也不瘆得慌,只管自吃自的,有时落在碗里的苍蝇,他也一并吃到肚子里。不过,他却从来没有因为这个生过病。
吃饭桌子西北面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王老爹留下来的八仙桌子,桌腿和桌面的油漆早已脱落,像是经年老寡妇的面容。桌子上放着一台黑白的旧电视机和乱七八槽的小东西;桌子下面布满了挂满苍蝇和小飞虫的蜘蛛网子;蜘蛛网子低下是一些破蛇皮袋子和破布头子,里面时常有老鼠夜宿和打斗。王二荒对待它们的态度像对待苍蝇一样,任由着它们。只有一次,两只老鼠半夜里在墙根下打洞磨牙,搅得他没法入睡,他觉得,在他这个王国里还没有敢于向他挑战的,便起来支起一个他自制的笼子,逮了两只肥硕的老鼠,看起来还是他屋里的老鼠王。他把两只小东西关在笼子里,每天喂点剩菜剩饭。有时忘了,笼子里的老鼠就上串下跳,还唧唧地乱叫,他就拿着小树枝戳它们,看着它们惊慌地在笼子里东躲西藏的,王二荒便有一种无比的胜利的喜悦和爽快。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王二荒出去都拎着他那只笼子,笼子里关着那两只肥硕的老鼠。招来村里人一片嘲讽和戏弄。他反而觉得心情十分舒畅。
这一天,村里的庄稼人都秋收忙完了,闲着站街玩耍。王二荒又拎着老鼠笼子一瘸一拐一高一低地来到大街上。
村里的站街油子李翰林,大老远就朝王二荒喊道:“二荒,来来,来这边!”
二荒不紧不急慢腾腾地走到一群人边上。有娘们坐着马扎子织毛衣的,有围着桌子玩牌的,有勤快媳妇做点手工活挣零钱的,有小孩子打闹的……好不热闹。见王二荒来了,都纷纷来了兴头。李保家媳妇啧啧舌头骂道:“你个二楞大傻头,天天提溜着俩老鼠,瘆不瘆人啊?”
李翰林接过话茬数落着李保家媳妇:“你个老娘们,这就不知道了吧,怪不得你的头发留着那么长,头发长见识短,”李翰林装腔作势地拍了拍李保家媳妇的头,又接着说:“人家二荒这是一种乐趣,你没看见人家城里人闲暇的时候,都拎着鸟笼子在大街上逗鸟玩,二荒就学着来了,逗逗老鼠,晚上还能和老鼠‘唠唠嗑’!”
李翰林声音还没落,紧接着就是众人的哄笑声。
李保家媳妇拿起柳条子朝他近门的小叔子挥了过去,笑着骂道:“人家二荒比你强多了,你看你整天人事不干,不是偷鸡摸狗,就是骗小孩钱,当初我二叔怎么就给你起了‘翰林’这个名字呢?真是糟蹋了!”
李翰林也不生气,笑呵呵有些下流地说道:“嘿嘿,我偷鸡摸狗,你可小心你家的鸡呀鹅呀的,晚上睡觉可关好门啊。我三哥不在家,二荒哪天晚上一高兴,拎着两只大老鼠去钻你被窝……哈哈哈……”
还没等李翰林说完,李保家媳妇就嚯地站了起来,拿起一根长柳条就去追打,李翰林见状忙撒腿跑开了,惹得众人欢笑声一片。王二荒也跟着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每当有人戏谑王二荒的时候,他并不生气,反而觉得精神很愉悦和爽快。但是也有一次,他发怒了。那是前年村里王顺顺结婚,来送亲的新媳妇的二舅喝多了,戏弄起来王二荒。一开始还有说有笑的,可后来新媳妇的二舅趁王二荒不注意,当着众人的面把他的裤子给脱了下来。这下,王二荒可恼了,他最忌讳别人跟他开这个玩笑了。当即就翻了脸,摸了一根竹竿,非要打新媳妇的二舅不可。让众人拦住才算罢了。
就在众人逗笑王二荒的时候,有个小孩跑过来喊道:“三婶,快去看看啊,大队部门前来了一个光腚的女的,围了好多人在那看呢!”
众人们一听说,便呼啦向大队部涌去。王二荒更是听不得“光腚”这一个字眼,便也急忙跟了过去。只见他一晃一晃的背影渐渐融入众人群影中……
大队部门前,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了。那人群中间蹲着一个女的,几乎全身裸裸地凉着,看上去年龄只有三十多岁。要不是满身灰尘,肯定是一个俊俏的姑娘。姑娘下身只穿着三角裤头,两个浑圆的奶子颤颤着。蓬头垢面,目光有些呆滞,瑟瑟发抖的蹲在那里,似乎全然不知道周围有这么多人。
众人们都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猜测着她的身世和来历。有人猜测她是遭受男人虐待和殴打导致,有人认为她是从小遗传的,有人猜想她是小孩死了,遭到了巨大的精神打击……众说纷纭。老人们发出叹息,媳妇们则表露出同情的脸色,山里汉们则多是盯着那个女的身体看,小孩子们都被撵得远远的。
王二荒好不容易才把头探到人群缝里,当目光扫过那个光着身子的女人,眼光停留在两个奶子上时,他似乎打了个寒噤,不由得浑身一哆嗦。王二荒贪婪地盯着那个两只奶子,眼睛直勾勾地,像是走了魂魄一样。
这时,旁边有人开始挑逗王二荒了。
“都瞧瞧,二荒的眼睛直勾了,嘴角都流哈喇子了,看到眼里都拔不出来了!”
“我看呢,这女的怪可怜的。幸亏现在还不冷,要是过几天,来了冷空气,非得冻死不可!二荒正好没媳妇,我看呢,要不就领家去当老婆算了!”说着,众人都哄笑起来。
二荒醒过神来,慢条斯理地说道:“谁—家—缺—媳妇,谁家—领回去,我不要那玩意!”
李翰林从旁插话道:“嘿嘿,知道二荒为啥不要吗?因为他有两只母老鼠啊!”一句话,引得众人一阵哈哈大笑。
王二荒看看手里的两只老鼠,傻呵呵地笑道:“李大翰林,你再胡说,我放这两只耗子咬你!”
“二荒兄弟啊,不要生气嘛,和你开玩笑的。我看这女的还真适合你,你看她年龄也不很大,奶子圆、屁股大,你弄家去肯定给你生个男娃子!”
王二荒也不搭理他们,只管自个看。不过,他心里倒是有些痒痒,闪出一个念头,虽然嘴上不愿说,但是脑子里却有想把这个女的带回家去的冲动。
众人们围观了一会,就被村里的老支书给轰散了。老支书又让附近住的媳妇回家,找来了几件压箱底的旧衬衣衬裤来,费了好大的劲才给那个女的穿了上。又有心善的老太太回家,拿来了煮熟的红地瓜和芋头,那个女的一手夺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很显然,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眼看着时候也不早了,老支书和“村两委”们商量了一下,不能不管,就暂时安排在大队部的值班室里,叫妇女主任王秀兰,就是李保家媳妇,回家找了床褥子和被子,临时搭了个地铺,把那个女的安顿了下来。
当众人都散去了之后,王二荒却有些恋恋不舍。他在大队部门外徘徊来徘徊去,总想再看看那个女的,只可惜门被王秀兰给锁上了。王二荒只得透过窗户多看了几眼,才提溜着他那两只老鼠回了家。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不是王二荒无仪,而是他碰上了无仪的人或者社会!
石尖先生这篇小说,无论从题材选择,从故事情节设计,特别是细节的描绘,从人物塑造,从叙述语言,都有异常鲜明的艺术个性——艺术贵在创作个性!
选材上,这种题材不很容易驾驭:写残疾人的较为独特的生活和由此而产生的思维方式。我想到阿来的《尘埃落定》,想到了韩少功的《爸爸爸》,当然,题材的选择,决定着作品的背景。作者必得熟悉,才能完成得得心应手,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者多多。作者显然了然于胸。从人物自身及与其他人的关系上,作者用了很多表现手法,其中包括内心独白,反差衬托,加上故事情节层层递进。人物越来越丰满并肯有典型性。因此,可以说,题材决定了人物,而人物塑造又为这个选材大为增色。
人物塑造,是小说最大亮点!王二荒是好人么?是,他有人性本初本真的一面,表现在他对妻子的保护上;那他也算是惯偷吧?也算得上好吃懒作的二流子吧?——即使不算通常意义上的坏人。其实,作者的高明正在于此,他写出了主人公的复杂性,又给了他浓浓的“底色”。因此,一般而言,读者读到结尾,无不为王二荒叹息一声。小人物如草芥,命不值钱,然而,你却感到了人文关怀的沉重压力:他不该死,不该这样死,她的女人,那个疯女人的惨死呢?!这是强烈的、沉重的控诉。
小说娴熟地运用了心理描写,不仅使人物立体和丰满起来,而且增加了思想内涵。这点上,应当说也是非常突出和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