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放下碗筷，就要出去疯玩，母亲叫住了我，“别玩的太晚，早点回来。”我说声没事的，正要出去。突然听见邻居刘叔家传来小玫的哭声，“爸，别打了，我不说找妈妈了。”母亲听后，叹了口气，说：“作孽啊，可怜了小玫这个孩子。”
　　 小玫是刘叔的女儿，和我的年龄差不多。我听大人们说过，刘叔是山东到黑龙江的来的移民户，到我们这个村子不久，父母就得了重病，相继病故。刘叔就成了孤儿，快30岁了，还没媳妇，在上个世纪60年代的农村，那可是典型的大龄青年了，于是，村里人都热心帮忙，特别是他的山东老乡，领他回到山东老家，说刘叔在村供销社工作，是吃红本粮的，一个人，就想找个老乡成家。那时候山东也挨饿，真有一个姑娘看刘叔的条件不错，还能拿出1000元钱给她父亲看病，就跟他去了北大荒。到了我们村一看，根本不是说的那样，这里的日子穷的也不比山东强多少，可生米做成了熟饭，只好死心塌地过日子。生下小玫不到2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小玫妈离家出走，有人说是跟一个锔锅锔缸的人走了，也有的说是跟在山东当年的意中人走了，反正从此杳无音讯。
　　 小玫懂事的时候，有一次，她问爸爸，“东院的小强有爸爸有妈妈，我怎么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啊？”小强就是我。结果她被爸爸揍一顿，告诉她，你妈妈不要咱们了，以后不许说找妈妈。可小玫总记不住，心情不好，就找妈妈，自然是被打一顿，所以我也经常听见小玫的哭声，她一哭，我就知道她又想找妈妈了。
　　 小玫比我小一岁，那时候还不到10岁。10来岁的小姑娘，看上去象个小小子，都五六月了，还穿着棉袄，扣子也不全，后来我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我姐姐穿小的衣服，重新裁剪一下，缝好，给她穿上。当时，我们周围邻居的孩子，和小枚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一个没有，要么比她大很多，要么比她小很多，但和我差不多的男孩子却很多，所以小枚放学后，就多和我们这些淘小子一起玩游戏，有时候也和我们打仗。一次，她和我打了起来，我说，你穿的衣服还是我家的，你还给我家。当时小枚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脱下衣服，哭着跑回家。等我把衣服拿回家以后，被母亲发现，结果我被狠揍一顿，衣服又被母亲送了回去。以后，我和小枚打仗，再也不敢往回要衣服了。
　　 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多是拍烟盒，砸石头子。拍烟盒就是把拣来的烟盒叠成三角形，在地上拍，看谁赢的多。砸石头子就是立个砖头在前面，我们每个人拿一个片石头，根据离砖头的远近，按顺序打砖头，在砖头的后面放着我们每个人压的三角形烟盒，谁先把砖头打倒，谁就赢那些烟盒。那天我们玩的正欢，小枚拿了一个片石头和一把烟盒，也加入了我们游戏行列，也不知怎么了，那天小枚砸的特别准，一连4次，都是她先砸，而每次都是被她先打倒砖头，等第五次时，我先砸，结果一下子先打倒了砖头，没想到，小枚“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而且哭的很伤心，把她赢的那些三角形烟盒扔了一地，跑回了家。我们这些淘小子是莫名其妙，怎么了，谁也没惹她呀，看来女孩子就象天上的云，说阴天就阴天，说下雨就下雨。
　　 第二天，我上学和小枚同路，看她眼睛还红肿着，我问：“我们昨天玩的好好的，谁也没欺负你，你哭什么？”
　　 她气哼哼地对我说：“就你坏，欺负我。”
　　 我更奇怪了，“输赢很正常，再说你都赢那么多烟盒了，输一次就输不起了。”我心想，女孩子就是小心眼儿。
　　 小枚还在生气，说：“我头一天做个梦，我妈妈告诉我，要是砸石头子，能打倒五次砖头，我妈妈就回来看我，可你坏，偏把第五次的砖头先打倒了。”说着，她又流出了眼泪。
　　 这下，倒轮到我愣住了，好半天，我没有说话。
　　 我们生产队旁边有个宣传站，所谓的宣传站，就是一个没有门的小房子，里面有个毛主席塑像，每天生产队社员上工或收工回来的时候，都要到宣传站前念毛主席语录，一天要四次。有时候我们到宣传站里疯玩，正赶上社员们收工，念语录，我们就躲在里面偷听，被人发现，就把我们撵出来。一次我们正在里面偷听大人们念语录，小枚突然“啊”了一声，原来她没穿鞋，光着脚，踩到了一个图钉上，自然，我们这些淘孩子，被撵了出来，出来的时候，小枚还一瘸一拐的，但她咬着牙没哭。
　　 那时候我上学以外，除了一天到晚地疯玩，就是拎个小筐拣破烂。我很喜欢小人书，经常在村里供销社的小人书柜台前流连忘返，每当供销社新进一本小人书，我都知道。可我家里困难，没有钱买书，我就利用业余时间拣破烂换钱，玩的时候也拎个小筐，看见破烂就拣。那天我正好拣到两只旧的塑料底布鞋，就对她说，“这两只鞋给你吧。”她接过鞋，却顺手撇了出去，正好扔到了她家的园子里，说：“谁稀罕你的鞋。”惹的身边的小伙伴直笑话我，给人家什么不好，还给双破鞋，让你会来事。当时我也很生气，真是好心没好报，发誓以后再不理她。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小枚看见我，脸好象红了一下。我还奇怪，这小丫头有时候比我们这些小子还淘气，怎么知道害羞了，这时我发现，她脚上穿的，正是我给她，又被她扔掉的塑料底布鞋，不过她把布面涂上了白粉笔。我装着没看见，没有点破。
　　 一天放学后，我拎着小筐，正要出去拣破烂，小枚出来叫住了我，和我商量说：“小强哥，以后我跟你去拣破烂吧。”我问，“你也要买小人书啊？”她说不是。我也没细问，就说，那就跟我去呗，不过看见破烂，可不许和我抢。
　　 于是，我们放学后，经常一起去拣破烂，运气好的时候，我们还能在生产队的场院里，拣到不知是谁家小鸡下的鸡蛋，送到供销社，一个能卖7分钱，比拣2斤铁还贵。不到一年，我的小人书越来越多，整整一小纸箱，能有100来本。
　　 小枚拣破烂也卖了不少钱，可我没看见她买小人书，我估计，可能是小丫头嘴馋，都买糖吃了，因为我发现她的本子里，夹了很多糖纸，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拣破烂的时候，在垃圾堆里拣的。
　　 春节快到的时候，小枚又找我去拣破烂，我发现小枚比以前好象漂亮了，原来，她的头上的辫子上，扎了一条红绸子。小枚很幸福地告诉我，过年了，爸爸给了她3分钱，她拣破烂换了2分钱，一共花5分钱买了这条红绸子，还问我好看不好看。我说，是好看，不过要是我，宁可花5分钱买本小人书。气的小枚直瞪我，说：“你就知道你那些破小人书。”
　　 到了来年春天，大人们都在忙着春耕，我和小枚除了上学，也忙着拣破烂。有几天，小枚没有和我出去拣破烂，在学校也没看见她，我对母亲说，小枚怎么不上学了？母亲说，小枚得病了，是出麻疹。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小孩经常有出麻疹死去的，我听了吓一跳，心想，小枚可别出什么事啊。
　　 一天晚上，我父亲回家。我父亲当时是生产队长，经常很晚回来。他一进院子，就听见邻居刘叔在屋里哭，父亲奇怪，经常听见刘叔打孩子，孩子哭，今天怎么大人还哭上了，就走了过去。
　　 父亲见小枚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刘叔蹲在地上，望着小枚，一个劲地哭，父亲看小枚好象睡觉的样子，就问刘叔，“你挺大个老爷们，哭什么啊？”刘叔一边哭，一边说：“孩子出麻疹，要不行了。”父亲一听，气的大骂，“你他妈的死人啊，送医院啊。”刘叔还在哭，说，“没有钱啊。”父亲更生气了，“这孩子托生你家，算倒老霉了，没钱你都吱声啊，你他妈的没钱还没话吗？”说完父亲转身就走，通知车老板套马车，从家里拿了30元钱，又从周围邻居借了20元钱，和刘叔一起，把小枚送到了公社卫生院，经过抢救，总算把小枚的命，救了过来。后来父亲告诉母亲，以后做好吃的，给小枚送点去，那孩子也太可怜了。
　　 过了几天，我拣破烂回来，遇见父亲也回来，他说，以后别拣破烂了，别耽误学习。我说不会，买小人书也是学习。我们正说着话，又听见邻居刘叔骂女儿的声音。父亲和我走了过去。父亲说刘叔，“孩子病刚好，你就不能少骂她呀？”刘叔说：“你说这个孩子气人不，她自己藏了50多元钱，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弄来的，有病快要病死了，她都没说，害得我借钱给她看病。我怕这钱是她偷的，可她就是不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年代，50多元钱可不是小数目，我父亲听了也是一愣。
　　 我父亲很温和地问小枚，“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要干什么，告诉伯伯。”
　　 小枚胆怯看着她爸爸，不吱声。我父亲说，“别怕你爸爸，你跟我说。”
　　 也许是我父亲救过她，或是我父亲温和的声音，她从来没有听过。小枚哭了，边哭边说，“这些钱不是偷的，是我跟小强哥拣破烂攒下来的。以前有个山东来的叔叔到我家，我听他跟爸爸说，他在山东一个叫平度的地方，看见过我妈，让爸爸去找，可爸爸说，到那里，火车票就要60来元钱，我哪有那笔钱啊。所以我就天天拣破烂攒钱，我长这么大，从没看见我妈妈什么样？我要见我妈妈。”小枚一边抽泣，一边说着。父亲听后，紧紧地抱住了小枚。我发现，一向严厉的父亲眼里，也流出了泪水。
　　 到暑假的时候，刘叔真的领小枚回山东去了，那天，小枚穿着一身新衣服，头上扎着那条红绸子，临走前，她偷着对我说，“小强哥，谢谢你领我拣破烂，等我见到我妈以后，回来还和你一起拣破烂，我也买小人书，还买大书。”我冲着她使劲地点了点头。
　　 不长时间，我家搬离了那个小村，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邻家女孩--小枚。
　　 如今，我已是人到中年，有一段时间，每当我写作休息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当年那个邻家女孩的身影，我想，现在的小枚，也40多岁了，不知道当年的她，找到妈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