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白玫瑰》，确凿无疑的上海渊源，张爱玲的孤傲才情书写，关锦鹏的细致妩媚拍摄。红玫瑰的女主演陈冲是如假包换的Madeinshanghai；白玫瑰的女主演叶玉卿是亚洲小姐出身，她身材性感，眼神飘渺，有一点点小神经质，却又也是属于上海女人做派里看家招牌的一种。而男主角赵文瑄一直是我喜欢的男演员之一，他在《红玫瑰，白玫瑰》影片中饰演佟振保，一个用表面的雅致温和遮掩着内里不够坦荡、不够担当的男人——恨，倒也叫人恨不起来。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重要的女人，一朵白玫瑰和一朵红玫瑰，白玫瑰是圣洁的妻，红玫瑰是热烈的情人。”这大概是中国男人的普遍向往，但大大方方第一个阐述出来的，恰是旷世才女张爱玲。不少女子表面都说喜欢张爱玲，而我有失厚道地揣测一下，很多时候，她们不过是想借她的名气，为自己摆一个读过书能写字的“闺秀姿势”罢了！真正用心，用刻骨真实的滴血灵魂去阅读、去靠近、去理解，去哀怜、去悲悯张爱玲的女性读者，我觉得并不多。我有位偶尔也小弄文墨的女性朋友，她原是一位局长太太，她就说过她喜欢的女作家有雪小禅和张爱玲。雪小禅和张爱玲根本就风牛马不相及！后来我这位女性朋友人到中年不幸被局长所弃，离了婚，她从此性情大变。比如她曾笑得极其舒心而又古怪地捧着一张报纸对我说，“某网站红娘俱乐部的版主自己就是一位嫁不出去的老处女，长着两颗呲出唇外的龅牙……”后来有一次，她又怀着一些幸灾乐祸的小得意对我这样说张爱玲，“哼哼，大作家大才女又怎么样，后来不也是给个胡兰成搞得……”我当时笑笑不语，心里却已经“豁”地一刀，斩了我和她之间所谓的情谊。后来再有一次，在某个文朋笔友聚会的茶座上，我又听到另一位也是同道中人的写字女友由衷赞美张爱玲的小说，“她笔下的佟振保，对婚姻负责，又有恋旧长情的优雅品质……”如何如何，我再也笑不下去，不等席散，率先离人。
　　 张爱玲才情可敬心性可怜，她了解男人也了解女人，洞穿美丑善恶各路人性，但很多女性只看她文字功夫的表面学她的皮毛，而男人——能够更深一步探入她的思想和灵魂的男人——比如胡兰成，却只在情感交汇处嘎然止步。她说出了“红玫瑰”与“白玫瑰”这样的奇妙比喻，她塑造了佟振保这样一个“好男人”，但她最终枯守百年不遇的好才华，独身终老于美利坚某个凄清公寓。胡兰成又如何？《今生今世》又如何？以张爱玲为例，一个女性文采的斐然出众往往和她爱情凄惨的程度成正比！最终，小说版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变身为影像版的《红玫瑰，白玫瑰》，这本身就像一束追忆祭奠张爱玲的玫瑰，花色有红有白，刺随扎手却暗香袭人——捧花人正是影片《红玫瑰，白玫瑰》的导演关锦鹏先生。而关锦鹏导演，他恰恰也是一位极其小众的才华人物。他高举的影视宗派旗帜是“女性主义”，他又长着一颗“男生女相”的女人心。综合张爱玲与关锦鹏，终于撇去性别这件累赘的外衣，唯留人性，人性的清香，与浊臭，并存。
　　 在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如果说关于佟振保这个虚伪、狭隘、抑郁甚至有点猥琐的角色塑造，部分读者尚有歧义（因为作者一直是用一种反讽语调不露声色在明褒实贬佟振保），那么在关锦鹏的电影《红玫瑰，白玫瑰》中，他的反角定位就变得毫无犹疑。影片的基调温婉和顺，是一种略略缱绻撩人的文艺路数。但影片各个场合的精彩对白，则一改原著的隐晦艰涩，男一言女一语，句句都是刀剑笑，充分显示了关锦鹏导演影视触觉的犀利明锐，又添上女性的脂粉色彩气质，可谓活色生香栩栩动人。
　　 “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王娇蕊说。
　　 “哦？那有没有空房间招租呢?”佟振保说。
　　 “我不要住一间房，我要住独幢。”还是佟振保说。
　　 “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拆了重盖……”傻女人王娇蕊说。
　　 佟振保曾经在国外面对一名叫“玫瑰”的女人挑逗勾引而坐怀不乱，却扛不住留洋归来的朋友之妻王娇蕊的无知无邪的娇媚。女人但凡自然天真，又外加自然性感娇憨，那魅力便是无挡。但王娇蕊不知维持这种无挡魅力的至高手段，便是令男人神魂颠倒地想，并且——止于想，所以她就摔得粉身碎骨。
　　 王娇蕊原就有丈夫，还有很多情夫，可是，她还不曾有爱。
　　 “你还没有玩够吗？”佟振保问王娇蕊——可以说，是他先勾引她去爱他的！
　　 “这不是够不够的问题，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一有机会，总归会舍不得不用。”王娇蕊。——她太老实实在！由她来多吃一点男人的亏，多上一点男人的当，简直连其他女人都要鼓掌称赞——但她也多得了真爱和怀念。
　　 饰演红玫瑰王娇蕊的是陈冲，一个极其正宗妩媚的上海女人。斜条纹布的家常衣裳，有一点点婴儿肥的脸颊，腰身不是盈盈一握，反倒有些粗的，可就是这粗腰扭动起来，又牵扯着丰臀，看在男人眼里，那真的是很要命。十分漂亮也并没有，那活生生的眉眼、娇滴滴的表情、翘嘟嘟的红唇，其实也全是长在一张中年女子的脸上，但在全中国，不以青春胜，而以风情赢——非上海女人莫属。上海女人有一份嗲，既柔且魅，既娇且野，若年纪轻了，便象一杯茶搁少了茶叶，不出味道。在影片当中，有一个王娇蕊当着自己先生和振保、笃保兄弟等几个男人面，在餐桌上镇定自如舀出一勺子炼乳，送进微微撅起的嘴里去的镜头，接下来是特写王娇蕊娇唇连舔带吮一副极其享受模样，那真是令人看得神魂颠倒满嘴生津！唯有上海女人，陈冲这样的上海女人，可以将此动作做出这样惊心动魄的娇艳却不落猥亵窠臼！
　　 佟振保震惊于王娇蕊的美丽，同时也洞穿她精神上未发育完全的残缺。捕获、玩耍、玩过拉倒，这一步步的如意算盘，佟振保这个“好男人”早就打好了，才开始入戏。
　　 “嗯，你给我涂一点点黄油嘛，我知道，你没有太多东西给我……”，“我知道你是不会好意思给我太少的……”男人在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时，就会关心到她的灵魂。男人自己骗自己，也骗女人说他爱上了她的灵魂，但等到占有了她的身体，他就很快忘记了她的灵魂。可怜王娇蕊面对佟振保捕获的忐忑，全凭的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她遭遇佟振保，一开始，就注定输。
　　 贴花墙壁，格子地板。盥洗室内的镜子，笼罩在一盏灯的幽幽微光里。烟蒂装满了玻璃烟灰缸，女人涂着鲜艳蔻丹的手，轻轻弹着烟灰。
　　 “一个人在家不怕吗？”佟振保说。
　　 “怕什么？”王娇蕊说。
　　 “不怕我？”佟振保说。
　　 “我并不害怕单独和一个绅士在一起啊。”王娇蕊说。
　　 “我并不想假装自己是个绅士啊……”佟振保说。
　　 “真正的绅士是不用假装的。”王娇蕊，最后说。
　　 他被她真爱他感动的唯一一个场景，是雨天，她趁他不在家，偷偷穿着他的外套，深深沉醉于他的气息。她是这样一个有着婴孩气质的浪荡女人！佟振保，你爱她吗？他到底是摒不住爱了。她有些得意了。毕竟，一个女人能令一个男人痛苦，才算令他爱过——光令他开心，又算得什么本事？而爱之后的结果呢？当王娇蕊勇敢告诉振保她要和丈夫离婚和他结合时，佟振保即刻逃离了。一点解释，一点回旋余地没有。这一次，王娇蕊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这个“坏女人”上了佟振保这个“好男人”的当了。
　　 张爱玲的原著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对佟振保这个角色充满了讽刺与批判，关锦鹏在影片《红玫瑰，白玫瑰》中，对他的寒凉身世及他人生来之不易的奋斗成果，也没有太多认可。佟振保，他是这样地善于忍耐和克制，做任何事情都有条有理且又反复掂量是否合算，就算他偶尔犯了点男女感情错误，他也用力一按，这错误就下去了，更正了，他重新回到四平八稳的道路，往上流社会奔走而去。红玫瑰成了心口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出场了。佟振保后来娶的是孟烟鹂。而被搁置在婚姻这个准确位置上一动不动的白玫瑰，最终成了佟振保衣襟上的一粒饭粘子。只是他想不到，饭粘子，也是会复仇的。
　　 烟鹂量衣，贤妻出轨。这一出戏，虽然为中国诸多素受美名褒扬的贤妻良母型的女性贤者讳，于书于影，描绘并不十分明朗，但我无论是读小说还是看电影，这个情节设置都让我感到十分过瘾！这可比“王娇蕊拥有诸多情夫”的剧情更加地让男人们胸闷气堵——孟烟鹂代表的是贤妻白玫瑰呀！然而，也还是由我这个女人来告诉你们吧，孟烟鹂这样的女人，她即使受男人冷落甚至见弃，她至多也就是发疯或者自杀罢了，她唯独不会出轨。安排她和小裁缝顾师傅有故事，只因写小说的是张爱玲。估计，为这一出戏拍手叫好感到痛快的，也只有我罢了。
　　 佟振保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模拟自己路遇王娇蕊的对白的一幕，“好久不见，这一向都好吗？”；“一向都住在上海吗？”恍如梦中。而孟烟鹂的影子一样飘过来，对他轻轻言语，“振保，你在说什么？”佟振保哀伤得哭也哭不出来。
　　 追求人生四平八稳的“好人”佟振保，他丢弃了真爱，最终也并没有获得意想中的幸福。有一天，他终于真的在电车上路遇了红玫瑰王娇蕊。她现在是朱太太。她老了，但她依然笑得真诚坦然。
　　 “你爱他吗？”佟振保问。
　　 “爱，我是从你开始学会的，学会了爱，还是有用的……”王娇蕊说。
　　 “所以，你是快乐的。”佟振保说。
　　 不当红玫瑰，也不当白玫瑰。既是红玫瑰，也是白玫瑰。因为爱，华年盛开，我为君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