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阴阳人(编辑推荐)
我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自始自终都是一个错误。我知道,我活着,一生都会浸泡在常人难以想象和体会的尴尬、压抑和痛苦的海中,没有彼岸。
我以一个阴阳人的状态降生于世;以女儿身的装束长到十一岁;那年,我被医学鉴定为拥有XY基因而手术定性为男儿身;二十二岁,因为爱,因为喜欢,我再次选择变性手术,把自己定为女儿身。
----题记
〖1〗
我想,爸爸抱着未满月的我来到河边,路是漫长的,脚步是沉重的,内心是矛盾和悲戚的。
爸爸在河边先找了块平坦些的地儿,脱下自己的外衣,把我小心翼翼地放在衣服上,然后,才去找合适的石头。石头太大,爸爸怕小小的我死后被压住而上不了天堂;石头太小,爸爸又怕我柔嫩的尸体浮上来遭受太阳的暴晒或野狗的噬咬。终于,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找到了,爸爸很满意。捆好石头,爸爸仔细地再次整理我的襁褓,准备实施“沉溏”计划,他无比悲悯地最后看了我一眼。但就是这一眼,让爸爸放弃他想终结我生命的行动,因为,他发现,黑暗中的我,在对着他笑。真的,虽然那夜天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确认,是我在对他笑。然后,爸爸惊了魂似地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匆匆回家,重又送到母亲的乳头下。走前才饱吃一顿的我并不是因为饥饿,而是本能地、有预感似地紧紧含吮住母亲的乳房,不再松开。
以后的几年,我如所有其他孩童一样快乐地长着。因为有爸爸的呵护,因为我自己的年少不经事。“不男不女”、“人妖”,村里的好事者总是用不同的眼光看我,然后把我拉到僻静处,扒开裤子研究我的私处,然后他们或皱着眉摇头或暧昧地怪笑,但那时,这些并不能影响我什么。因为那时我还太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玩耍。那段时光,现在想来,真的是日后陷在漫长无边的痛苦和抉择中的我,再也没有过的快乐和单纯。
〖2〗
上学是噩梦的开始。
农家的孩子对课本的热爱,远远抵不过对我这个穿着女儿装的阴阳人的好奇。班里的孩子以我为荣:“她在我们班!”经常听到他们向学校其它班级、年级的孩子趾高气扬地高声宣布。围观,我走到哪儿,哪儿都是目光聚集的焦点。女生大多只是怯怯地看我一眼,然后捂了嘴,小声叽咕着窃笑。男生则常常连哄带逼地把我拉到角落,强迫我解开裤子,用他们肮脏的小手扒着我看个究竟。“他的小鸡那么小,像个小桩子,但应该是男的。”“才不对呢,他那里,长得就跟我妹妹一样,她就是个女的。”他们争得脸红脖子粗,早忘了蜷缩在一边瑟瑟发抖哭个不停的我。“你们算什么男人,欺负人家女娃儿。”也有勇士站出来,把我解救出人群。
那时,我经常是哭着回家的。其实,客观地说,那时他们对我的伤害并不深刻,因为那时,我只是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羞愧、而有受人欺负的委曲,对性别、对未来并没有深层的认知,所以,那时候的疼,只是浅浅的,还属于孩子懵懂无知的那种。
记忆中,那时母亲总是整天忙着没有闲暇搭理我,而爸爸,见我哭,总是拉过我,搂了我,抹着我的泪,说着“我娃儿乖,不哭,不哭。”自己,却哭了。
〖3〗
十一岁,爸爸为我做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他为我选择了变性手术——要么男,要么女,再不能这么不男不女的,让娃儿受委曲,我们大人也跟着受人白眼和歧视。
当然,那时,我并不完全懂事,只是听爸爸说:手术后,就好了,你就和其他娃儿一样,没有人再笑话你、欺负你了,于是,我便欢天喜地了。
变男还是变女?都临近手术了,爸爸还在为把我变成男人还是女人犹豫。他蹲在我面前向我讨主意,我却被大医院、大地方红红绿绿的稀奇事迷了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根本不知爸爸要我选的事有什么意义。男娃好,女娃儿也好,我随口敷衍着,还是眼睛转着看“景”。最后还是医生有办法,他们用科学的办法鉴定出我的性染色体是XY,而决定把我变成男孩。
好啊,好啊,这太好了,男娃儿好,可以传宗接代呢。意外的、明朗的结果让爸爸乐得合不拢嘴。
术后,爸爸用他粗糙的手小心地触摸我的男儿身,泪糊了一脸。但那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我如何如何了,而是,我第一次发现,三十岁出头的爸爸,脸上居然被皱纹布满,苍老凸现。
〖4〗
事实并没有像爸爸想象的那样“好了”。
十一岁前,我是个穿女装的女生,现在,我成了男生,连我自己都觉得尴尬、别扭。在学校,我引发了更大的轰动。而男生们,现在因为我是男生了,更是恃无忌惮地要排着队、轮流亲自查看我。女生则离我更远,连原来的小声讥笑也变成了惶恐质疑的眼神。最要命的是,手术后的我,尿几乎夹不住,经常在不自觉中,裤子就湿了。
那时,我开始懂事,开始自卑,开始仇恨。恨妈妈为什么生下我;恨爸爸为什么不把我扔进河里;恨同学为什么不“查看”他们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去跳河、跳崖、一头撞死……那段时间,除了仇恨,我整天闭着嘴、闷着头,不说话。
因为没有玩伴,因为出门就会被男生强制“查看”,下了课我不再出教室门。我经常是一个人坐在自己尿湿裤子的尿窝窝里,用手指狠狠地划桌子,一遍又一遍,几乎划断手指。那时,我已不能哭,因为我觉得我既然是男生,就不能像原来做女生那样随便张嘴哭,也因为我的仇恨破坏了我的泪腺。
娃儿,没事,过几年就好了。爸爸搓着我尿骚哄哄的裤子,嚅嚅地安慰我,稍不留意,就有粗大的泪蛋子砸在水里。我则把脸扭到一边,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
〖5〗
十五岁,我逃离了村子。
村子在身后消失的时候,多年来没有过的释放感让我兴奋得眩晕,接下来,重重的茫然和恐惧又将我围困。我不停地跑,我不敢停下脚步,我生怕半分钟的停留都会瓦解我的逃离。
在外面的日子很苦。因为年纪小,因为尿还是不留意地流出,我只能选择在饭馆后堂洗盘子、干粗活。
在那些日子,我学会了照料自己。我用塑料布为自己缝制了卫生垫,这样,尿就不会老是湿了我的裤子。但夏天,就比较难。我除了被捂得长痱子、奇痒难忍外,更让人难堪的是,我身上总有一股脱不了的尿腥味。我不得不用其它更重的味道去掩盖。我经常把老板用来杀苍蝇、杀蟑螂的芳香杀虫剂往身上喷,搞得老板捂了鼻子笑我:你小子怎么整的就像个大罐杀虫剂似的,小心杀死你自己。我也笑,但并不回应,只是更欢快地做事。
是的,起码那个时候,我学会了笑,学会了欢快。因为这里离开了村子,没有人知道我的“不男不女”,也没有人知道,我这个男人,不能像男人一样站着尿尿。
我的欢快释放着那些让我多年遭受的,让我窒息的、痛入骨子的身体攻击和精神折磨,我从压抑中解脱出来。我的欢快轻盈,带我飞得很高,让我远离我童年所遭受的可怕的过去,和我是男人却不能像男人一样站着尿尿的尴尬和羞辱。即使在我找不到活干,饿着肚子在地下通道讨钱为生的时候,他人施舍的钱币落下,那或清脆或沙沙的声音,对我来说,都比我童年听到的任何声音动听、感人。
〖6〗
我以为,爱情与我无关。
爱情来的时候,我十九岁,是一家饭馆的后堂总管。“总管”,是老板对我做活利索、手脚干净、人也听话老实、干活热情非凡的认同和鼓励。而我理解的“总管”,就是除了要做好自己的事外,还要帮助他人做更多的事。活儿经常比原来加倍,累也加倍,但我喜欢,因为我愿意,因为我第一次发现,我也可以被人欣赏而不只是歧视。渐渐地,过去的伤痛淡化,我开始忘记我是个阴阳人,直到爱情降临。
那是一个同样来自农村的女孩,负责端盘子上菜。她稍突起的脸颊什么时候都有两团红云,很是好看。我没有家,她也无处可去,我们被老板“包吃包住”。
打了烊、关了店门,我们就着不知哪位顾客剩下的饭菜,运气好的话,还会有一点剩酒,边吃边说笑。女孩特爱笑,也能说故事。说的都是他们村里的事,经常为自己说的笑话笑得趴在桌上,一个劲地抹泪。我只管听,只管笑,只管她呛着自己的时候为她拍背。只有一次,她说到家,说到父母,说到想念,不再笑,而是把头埋在桌子上,哭声很大,眼泪很凶,浑身剧烈抽动。看她那样,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本想安慰她,但我落在她肩头的手却无力地垂下。女孩的眼泪撞开了我封闭太久的“想念”——爸爸满是皱纹的脸就那么冲破几年的时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被我的泪,弄模糊了。
这是出门后第一次那么强烈地知道自己还会“想家”、“想爸爸”,才知道,我只有逃避、只有仇恨的心灵深处,也放着我最最柔弱的亲情和牵挂。
四年后的那个深夜,我和女孩冲到街上,打电话。女孩抱着电话哭了很久,我则拿了话筒,除了一声“爸爸,是我”外,再不会说话,只能泪不断地听着爸爸的声音,在电话中从遥远的地方“震”过来:娃儿,我的娃,真的是你吗?你好吧?你好就好,你好就好。反反复复,爸爸也只有这样一句浸透泪水的话。
从那天起,我知道,我又会哭、又会流泪了。
〖7〗
女孩说,她爱我,我清秀、能干、还特实诚。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也爱你。她脸颊的红云便更红得醉人,轻声嗔怪我,你好坏。于是,我们就这样快乐地过着,就这样开心地爱着。
有了爱情的日子感觉到的是更多的轻松和愉快。白天做活,晚上聊天,困极了上床睡觉。
我发现你比女人还心细,也会疼人,女孩经常笑着醉了似地望着我。我也被女孩的话弄得醉了似的,满心欢喜。那段日子,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幸福”。
你根本就不爱我。又两年过去,一天晚上,女孩突然白着脸说了这话。
怎么可能,我真的爱你,不信你摸我的心。在我还没有意识到“幸福”终止前,我急于表白。
那你为什么……不……亲我?女孩的话使她白了的脸又变得赤红。
哦。我听到来自自己胸腔深处一声闷响。我知道,那是我的“幸福”倒塌的声音。
我向女孩原原本本地诉说了我的故事。没有眼泪,没有叹息,整个过程好像我是在述说他人的故事。
你……?女孩的惊异可想而知。
是的,我是。我迎着女孩迷离的泪眼,点头。
那,我也爱你。女孩扑到我怀里,抱紧我,泪水浸湿我的胸口。
你是我永远的妹妹。我也紧紧地回拥了她,这时,才有一种刺疼击中我的心。心疼无比。是心疼女孩,更是心疼自己的那种,那种疼痛,再次灼干我的泪腺。
我知道,我的梦,我的男人梦终结了。终结得如此绝然,如此冷静,除了疼痛,我再次不知道,我是谁,我还能怎样。
〖8〗
我要变回女人。疼痛的尽头,这个念头一旦闪现,就一天强似一天地让我挥之不去。为什么?我努力想给自己一个解释、一个理由,但,我不能用有效的语言组织起合理的述说。是因为童年做女生苦,却还有人保护?是男人,就无法逃脱痛苦和责任?我说不清楚,我只是渴望变做女人,非常非常地想自己成为女人。
那……也挺好。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谢女孩“那……”后不是“你行不行”而是“也挺好”。要知道,儿时的精神摧残已让即使在外逃避多年的我,神经也脆弱到很小的一个质疑都会断裂。
只是这次,我不像父亲当年为我选择变性手术那样盲动。我翻看了很多相关资料;我到医院多次、不同角度地找专家咨询;暗夜,我一遍遍地审视自己——我到底想要一个如何的自己?继续做男人,也许在角色上,会顺利一些,毕竟这些年,在这个地方,大家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适应了我,而我至少在生活上也感觉越来越“到位”。如果改变,如果变成女人,那么……我只能再次选择逃离。“逃离”这个词让我一时怔住,颤抖不已。当年,离开村子的那种茫然、恐惧,又重重袭来压迫住我,让我几近窒息。
虽然你有两套生殖器,却都不成熟。从性染色体来看,你应该是男人,但,即使是男人,你也只能是遗传基因层面上的男人,根据你现有的情况,手术不可能让你产生性冲动并完成性过程。医生从男人角度理性的分析,打掉了我做男人的资本。
做女人,如果手术修复成功,不会太影响以后正常的性生活,但,不太可能有孩子,因为,你的女性生殖器官发育并不充分。医生再次理性地打碎我做母亲的希望。
医生的理性,凉冷如刀,无情地切割着我,从肉体到精神、从现实到未来。
做男人,我不能给女人带来生理享受和快乐,肯定会由此而影响两个人的感情。如果,一辈子都不结婚?不不,我,不能接受,我极力拒绝这个可怕的“可能”。女孩脸蛋上的红云又飘在我眼前,那份妩媚,让我心醉,让我不由地置身其中,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女人,一个也会让男人心动,也能带给男人生理体验和快乐的女人,进而让一个男人从心底接受我,呵护我。我被自己对未来的憧憬搞得兴奋不已,彻夜难眠。
不能做完整的男人,不能做母亲,但,不管怎样,我还可以做女人吧,夹缝里,我努力寻找着合适我这个阴阳人的“角色”。至少,我的敏感、我的善解人意、我的柔情让我有做女人的潜质。我被自己的想象鼓动得心潮激荡,热切盼望着手术日期,快快到来。
〖9〗
手术顺利。我从男人又变回了女人。
手术后的第一时间,我选择逃离我已熟悉的城市和人群。
你也要跟你走。我们做亲姐妹。女孩抚摸我的脸,泪又来。
你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我也抚摸着女孩的脸、女孩的泪,难以抑制的心酸让我的声音轻轻的,如梦幻一般。
从内心讲,我其实不希望、甚至是害怕任何一个人知道我的经历、身世以及我的过去。我需要“陌生”来拯救我的伤痛和也许能遭遇爱情的未来。
转身。近些年的美好被我撞碎。心如刀绞。
上车。深深埋下头,不敢向窗外看——女孩正一辆车一辆车地焦急地寻找我的踪迹。
泪,我任由它凝住腮边。好在,现在我是女人,可以任性地流泪了。
因为往往是心理层面的艰难,往往被人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