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太太身体生来就比别人健康，她今年已经三十二了，几乎没生过病。她从出生到现在，就只进过两次医院。除了这次，还有一次就是五年前的事了……
　　 寒风放肆拼了命地吹。那“呼呼”的风声，那门窗“乒乓”啪打的声音，树枝“吱呀”的折断声，几乎要将整个世界轰动颠覆。睡梦中的人被惊心动魄的声音给惊醒了，疑心是遭了地震。元太太因怀孕身体不适，在床上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便坐了起来。她看了看熟睡的元先生，理了理凌乱的长发，起身去关窗户。风继续吹着，而且更加变本加厉的猖狂，风声甚是吓人。元太太慢慢走到窗前，伸手去拉窗门。这是没有月亮的夜晚，窗外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明，若是一个人行走在夜里，就像是被黑暗吞噬掉了一般。元太太站在窗前，仿佛看见一双长长的乌漆麻黑的手缓缓伸向自己的喉咙。她猛向后退了两步，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砰”的一声，她打了个踉跄。回过头一看，原来是张凳子。元先生被这声音惊醒了，忙问：“什么事？”元太太感觉头有些眩晕，扶着窗户回答道：“不小心撞倒了凳子。”“小心点。”元先生说完又开始响起了鼾声。
　　 元太太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了，婆婆警告她，要是再生女孩就把她丢出去。这次一怀孕，就上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男孩。婆婆一听，高兴极了。千嘱咐，万叮嘱，要她无论如何也要把身子照顾好。元家单脉相传，全家人把希望倾注在她肚子上，望她能顺利产下一个男丁。元先生也不过是个通俗的人，重男轻女的观念是他母亲遗传给他的，他希望他太太能生个男孩，也是在情理之中。元太太怀孕是元家这所冷冷清清的宅子唯一的喜讯，因此全家人对她高度重视，格外小心，生怕她一不小心，就把孩子给流掉了。
　　 婆婆是个迷信的人，她不但信佛，连基督教也信。前几天小女儿梨梨感冒了，婆婆一直不肯带她去医院。
　　 “奶奶，我头疼。”梨梨走过来依偎在婆婆怀里。
　　 “没事，等下奶奶帮你去祈祷，神会保佑你健康长寿。”婆婆摸了着梨梨的头说。
　　 “可天天都祈祷，可怎么还是没见好？”梨梨仰着胖呼呼的脸，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奶奶。
　　 “那是你不够虔诚，神只会保佑虔诚的儿女。”婆婆拉着梨梨的手，向里屋走去。信基督教的人，都统称为神的儿女，所有信基督的人都以兄弟姐妹相称。
　　 “那要怎么做才虔诚？”稚嫩的语调里透着天真。
　　 “虔诚就是心里全心全意装着神，神感动了，就会降福于你。”婆婆说。
　　 梨梨突然像个大人似的长叹了一口气，说：“那可能永远都不会好了。”
　　 “为什么？”婆婆诧异道。
　　 “因为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吃的东西。”梨梨已经有一天没吃饭了。
　　 婆婆听说基督教有这样的规定，如果久病不好的话，那一定是不够虔诚，为了让神能感觉到你的虔诚，绝食一天或半天那样病就会好的。镇上没有设教堂，婆婆也没见过传教士，这都是听镇上的一位基督教会的什么组长说的。就因为没有设教堂，祷告也只能在家里在房间祷告，婆婆现在正要带梨梨去房间里祷告。
　　 “再忍忍，神会看到你的心。”婆婆说着拿一块帕子盖住了梨梨的头，自己也用块帕子盖住了头，跪着，双手架起了十字架，开始祷告。
　　 可那天晚上，梨梨发烧发得厉害，元太太看她脸色苍白，以为她大概不行了，急得大哭，元先生一把抱起她要往医院送。婆婆见孙女病成那样了，也顾不得什么神不神，忙找了件厚实的衣服将她包住，催元先生快去。那天晚上，梨梨被元先生抱着连夜送到医院，输了几瓶液之后，很快就活蹦乱跳起来。
　　 元太太几乎是坐到天亮的。天刚露出鱼肚白，元太太就决定去市场买菜。她披了一件厚实的风衣，围上围巾，就出了门。
　　 风依旧一阵阵吹来，地上到处是残枝树叶和不知从哪里吹来的垃圾。一阵风又吹来了，同时也带来一股难闻的臭味。她忙用手捂住鼻子与嘴巴，风趁她慌乱之时，忙撩起了她那厚厚的衣服，钻进她已变得冰凉的肌肤，她忙用手去扯衣角。天空还带着一层朦胧的暗，树，房子都还留着暗影。真冷啊！她抖搂了一下身子，扯了扯衣服。这么冷的天，大概我是最早的一个，她想。可经过公园的时候，她看见老人们跳舞的跳舞，打太极的打太极。一个个着装时髦的少女们，戴着帽子，披着长发，穿着高跟鞋，提着包慢悠悠地走过。清扫大街的工作人员们，已穿上工作服开始清扫大街。突然灰尘一下扑到她身上来，听到清洁工人用地道的四川口音说道：“走路看到起啰！”她不答话，也不理人，继续往前走。在近十字路口的路灯下，有两个人在吵着架，双方各执一词，公有公说，婆有婆理，吵得面红耳赤。十字路塞了车，后面司机等急了，伸了个头出来，还是用四川话大吼道：“前面给老子开快点！老子赶时间。”前面的司机一听，火了，也把头伸了出来大骂道：“老子堵了，老子堵了，你以为老子想喔！你急，急个球球，惹得老子鬼火起。”
　　 元太太是地地道道的广东人，当初想嫁给元先生的时候，家人死活不肯，可父母听说元先生家条件不错，也就让她嫁过来了。可嫁过来才知道，原来元先生家并不富有。别人家都有车，可元先生家没有，别人住的都是高楼大厦，可元先生家住的却是一栋几乎摇摇欲坠的老瓦房。不过，她既然嫁过来了，那就只能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这几年又有不少亲朋好友都盖起了房子，周遭几乎到处都是新房，只有元先生家那栋残破的房子格外引人注目。元先生这几年运气不大好，做生意屡屡失败，几次与人和伙做生意都血本无归。久而久之，也没人愿意再跟他和伙做生意了，他只能到处打打杂养起一家大大小小的人。元太太有了身孕之后，便把工作给辞了，他的压力更大了。他又得多养一个人，还得为未出生的孩子做打算。不过，他只要想到将有一个新生命到来，即使压力再大，也觉得是值得的。
　　 政府提出少生优生已经有好些年了，可至今仍还是那么严格。尽管很是严格，但还有人偷着生了一大群。元先生见亲朋好友们几乎都有两个儿子，三个儿子。便想：“我不跟人家比，人家有两个，三个，我至少该有一个。”元先生已经有三个女儿了，自然是不能再生了。元太太已有八个月的身孕，隆起的肚子，让人在几百里外都能看出她有了身孕，自然白天是不能出去的，要是给政府的人看到，定会强迫她打胎的。今天起来得早，她觉得应该不会有人看到她。
　　 元太太到了菜市场，卖菜的吴婶劝她早些回去，给人看到了不好。菜贩子见了她的肚子都纷纷议论起来：
　　 “听说昨天王老三的媳妇流产，进医院了。”
　　 “可不是，差点死掉了。”
　　 “搞计划生育的人来敲门，他媳妇不知道是搞计划生育的，就开了门。计划生育的人正说要拉他媳妇去堕胎，就被王老三看到了，王老三一火，竟朝她媳妇肚子踢去。他媳妇‘哇’的一声，就倒在地上，听说地上满是血。”
　　 “王老三也太鲁莽了，这个孩子没了，以后再怀不就是了，现在倒好，弄得以后都没办法生了。”
　　 “没的生了？那多可惜。”
　　 ……
　　 元太太回到家里时，元先生，婆婆都已经起来了。元先生刚要出门时，就有人来敲门。元先生怕是搞计划生育的人来，就叫元太太躲起来，元太太躲在床底下。元先生开门一看，果然是搞计划生育的，后面还跟着住在隔壁的平四。
　　 “有，一定有，我今儿一大早就看见了。”平四说。
　　 计划生育的人在屋子逛了一大半天，没找着人，准备离去。
　　 “有，一定有，不信我找给你看。”平四说完就进房间翻个不停，最后在床底下找到了元太太，把她拖了出来。元先生见了，气得大吼，他吼平四，后来又吼元太太。婆婆也怪元太太不该出去。元太太闷不作声，被计划生育的人给带走了。元太太堕胎之后，血流不止，昏睡了过去。后来血是止住了，可因为失血过多，元太太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睁开眼睛之时，看到元先生坐在旁边，她蠕动了一下虚弱的身子，用低微的声音说：“以后怕是怀不上了。”说完眼泪哗哗地从眼角流向枕头。元先生安慰她说：“没关系，只要你好就好了。”元太太听了，哭得更厉害了。
　　 转眼，过了五年。半个月前，元太太在阳台晒衣服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这一跤跌得不轻，送到医院说是骨折，得动手术。动完手术之后，得住院，这一住便是半个月了。现在元先生生意做得顺了，也盖起了房子。可房子越大，就越觉得寂寞，越觉得寂寞就越想流掉的那个孩子。“要怪都得怪那个多事的平四。”她婆婆时常这么说。可这时的平四已不在人世了。听说那件事过了半年之后，平四莫名其妙的在外面赁了间房子，半个月后又莫名地死去了。很多人都说他是遭到了报应。可她婆婆还会时常忍不住会骂他。女儿们来到医院看元太太。元太太见了叹了一口气说：“要是你们的弟弟在，那该有多好！”元太太已被婆婆传染，已有了重男轻女的念头。女儿们听了，都说：“妈妈，我们长大都会孝顺你的。”
　　 过了好多年，元太太依然会想起那个流掉的孩子。
　　 时代变了，计划生育也松了。可很多女人都不喜欢生孩子，重男轻女的观念也淡了。可元太太还是会想起她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