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小说』太阳草
【一】
连日暴雨,工地又一次碰到一年一度的汛期,昔日整天闹哄哄的机器一下子都闭了嘴,疲软地瘫在工地一侧半山腰的生活区。而我,托了这汛期的福,总算是捞到了回家探亲的机会,副总工则留在了工地值守。
马不停蹄地飞回家,没承想还没跟老婆温存几回,老婆就被派去外地出差半月,又是推脱不了的。虽是极端不舍,却因了那不菲的开销,还有一年到头少有陪伴的女儿玉儿,我只能与老婆执手相看泪眼,挥手作别。在她终是一步三回头地登上远行的列车后,我去幼儿园接回玉儿,又跟老师请了假,准备打道回阔别多年的老家,一个窝在深山沟里的小村庄。
想着上一次回老家,还是婚前带着老婆去认亲,就像夏日里的一场暴雨,匆匆而过而已。虽说父亲早年就没了,但母亲有招婿在家的姐姐姐夫照顾,又因着自己并不是每年都能捞到休假的机会,即使有了,也是先以老婆大人为重,后又以老婆和女儿为重,倒是疏忽了老母亲了。屈指算来,已是快八年没有回老家了。
想起来,就觉着兴奋,回乡的路途也就觉着短了,旅程也就不再是单调的了。
一到老家的四合院子,玉儿立即把羞怯和不适应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对那满架的葡萄起了兴趣,一边踩着石碾子往架子上的葡萄够,一边快乐地哼着:“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母亲在一旁乐得就像秋日里的一株黄菊,又像一只护仔儿的老母鸡,伸着颤微微的双臂紧紧护在女儿的身旁。姐姐则忙着进进出出地张罗着待客的晚饭。尽管我一再说姐夫打工不在家,侄儿宏阳又在外读初中,我和玉儿也算不得什么客,简单弄点时令小菜即可,姐姐还是切着黄瓜、辣椒,掐着南瓜秧儿和黄花菜,在大青碗里搅着黄亮亮的土鸡蛋,一斧头一斧头地剁着腊猪蹄。
也罢,由着她去了,高兴就好。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就着葡萄架丝瓜藤坐了下来。
玉儿好不容易揪下几粒青葡萄,忙着塞了一颗进小嘴里,又啪地一声吐了出来,小鼻子小眼睛都夸张地挤到了一起,还不停地咂吧着小嘴巴,念念叨叨地说:“爸爸呀,真酸,酸得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儿!”一句话,外加那夸张的表情,更是逗得母亲哈哈大笑起来,一张嘴,便是见到了那已经没有几颗牙齿的干涸的牙床。突然想着,该是带母亲好好镶一口好牙了,生玉儿时都忙糊涂了,都说好了要带母亲去镶牙的……
“爸爸,爸爸,快看,那是什么呀?”玉儿的一声娇呼,打断了我的思绪。抬眼望去,玉儿许是对酸葡萄失了趣味,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跑到了正对院门的菜地前。
也是,第一次到农村,玉儿像脱了缰的小马,对什么都觉得新奇也不足为怪。母亲已经笑吟吟地迎了过去,我也只好起身快步出了院门。
顺着玉儿的小手指,我看到菜园篱笆的一角,长着两株高高的草。细看,却是有着略带三棱形的茎杆,又顶着黄褐色、铁锈红的四散开去的穗子。心突地就生了暖意,似有一只柔弱的小手在轻轻地抚摸。
玉儿见我没回答,干脆跑到篱笆前一把把两株草都给齐腰斩了,又乐颠颠地跑到我跟前,冲我说:“爸爸爸爸,这是什么草啊?”
心头像吃多了泡嫩姜,泛起又酸又辣的嗝,压抑着喉管,说:“玉儿,这是太阳草。把它的茎撕开,便可以预知明天是天晴还是下雨。爸爸小时候老玩。”
玉儿一听,又来了更大的兴致:“太阳草?预知天晴下雨?还有这么神奇的草?那爸爸爸爸,你快撕给我看嘛。”
我捡起其中一根,小心地顺着茎的棱线撕了开,一直撕到穗子,然后冲她说:“玉儿,你看爸爸手中,这撕出来的图形不是像个四边形吗?这就代表明天是晴天。如果撕断了,撕出来的图形有豁口,就表示明天是雨天。”
“真的吗?真的吗?太好玩了,爸爸,我也要撕一根。”玉儿欢喜地像一只花喜鹊,也拿着一根学着我的样儿撕了起来。不想,还没撕到一指长就把其中一股彻底给撕掉了。
玉儿很是沮丧,想重新试过,偏偏在篱笆那儿寻了个遍,却是再没发现第三根太阳草,于是撅着小嘴巴,满脸的不高兴。
母亲自是哄着:“玉儿乖,奶奶明天去给你到后山上寻太阳草去,保证给你寻一大捧来,让你撕个够。”
听了母亲的话,玉儿又笑了,伸出小指要拉勾:“奶奶,你可不许耍赖哟,我们拉勾,谁耍赖谁是小狗。”
我忙呵斥玉儿:“玉儿,怎么跟奶奶说话的呢?幼儿园的老师没有教你要尊敬长辈的吗?”
母亲却是笑呵呵地冲我一摆手,又伸出手与玉儿拉勾,咧着没有几颗牙的嘴,附和着玉儿:“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奶奶,还有,还有‘谁变了谁就是小狗’。”玉儿补充道,又调皮地冲我吐了吐舌头。
“江轮哥哥,它为什么叫太阳草啊?”
“可以预知天晴下雨?真有这么神奇么?”
“那要是不准呢,江轮哥哥?”
“那江轮哥哥,你可不许耍赖哟,我们拉勾,谁耍赖谁是小狗。”
……
似曾相识的话语,似曾相识的场景,只是……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像一把破旧的大提琴拉了一个长长的咏叹调。
那晚,回到老家的第一晚,我就失眠了,翻来覆去,眼前晃动的,都是迎风摇曳的太阳草,漫山遍野都是。
【二】
一大早,玉儿就醒了,光着脚丫跳到我的床上,又钻进薄被单,用脚丫挠着我的腋窝,见我没反应,干脆小身子一拱一拱地,直接把被单从我身上掀了去,小手拍着我的屁股说:“懒虫,快起床啦,太阳都晒你的肥屁屁啦!”
听得我是又好气又好笑,再也装不下去,只好睁开眼一把拉她入怀,边用胡子蹭她的小脸边问:“今儿咋就不叫就醒了呀?又想着什么好事呢?”
玉儿咯咯地笑:“去找太阳草啊。爸爸怎么忘了?”
她一说,我倒忆起她跟母亲拉的勾来,索性也就起了床。
香香地吃过煎玉米饼,喝了几大碗玉米粥,我便准备带玉儿出去找太阳草,顺便在村子里、后山上溜达溜达。母亲要跟了去,说是不能在孩子面前短了自己。看着她花白的发,又想着她有风湿腿,我执意没让她去。
牵着玉儿,顺着村子里的土公路慢慢走着。许是长久不走车,路上满是疯狂生长着的野草,只在不显眼的草丛交互里,可以搜到已然老去的两道车辙。多好的草呀,喂牛喂羊都是绝好的呢,不禁想起儿时放牛放羊时的情形,心生感慨,那时怎么觉着老是没有足够的草,老是要跟四娃子、凤英他们抢草甚至打架呢?
不知不觉到了祠堂门口的场院。两层的四合院子,青砖垒起又雕梁画栋,与儿时的记忆还是一样的,却是明显的颓废了。我指着门口的一对儿石狮子,对玉儿说:“玉儿呀,这房子好看么?狮子威武吧?爸爸小时候可没少在狮子身上打滚呢。”
玉儿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没有说话,只是对那雕着石榴花儿的高高的石门槛产生了兴趣,挣脱我的手,跑过去骑在门槛上,嘴里还喊着“驾、驾、驾”,俨然是骑着一匹高头大马。
心头却是觉着不好。小时候进去祠堂,是要轻手轻脚三缄其口的,腿儿再短也是要一步跨过门槛的,要是脚踏上了门槛,准是要吃长辈们的“爆栗子”的。更何况,是被一个小女子骑呢?赶紧着拉了她下来,却不想惊动了祠堂天井里的一群人。那群人里有四五十岁的大老爷们儿,也有几十岁的娘们儿,一个个眼睛血红,头上顶着一蓬蓬枯草,脸上腊黄死灰的,都只是回头望了玉儿跟我一眼,便又回转头忙开了手里的活计。
眼见着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张了嘴准备打招呼,却是没有人再看我们,也没有人再理我们,天井里几张桌子上依然噼哩哗啦响,天井上空弥漫着呛人的纸烟味儿,有人在吆喝:“六筒。”也有人在喊:“幺鸡。”还有人跟着在叫:“碰。”
不能扰了别人发财呢,我拉下玉儿,继续往后山上走去。沿途还是疯狂的草,几乎遮住了前行的路,倒让我想起了“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途经村口的小卖铺时,又是围了一大群人,还是中老年人居多,有的拿着半截子铅笔在烟盒纸上画了涂涂了画,有的叼着半截纸烟望着窗口一侧墙上张贴的两张彩票分析趋势图琢磨,也有几个娘们儿一边嗑着瓜籽,一边用毛线勾着拖鞋毛衣什么的,瓜籽壳儿飞了满地,连带着唾沫一起躺到了黄土上。
正在思忖要不要跟他们打招呼,多半人真是记不起来了呢。这时村那头走过来一个男人,都走过了又回过头看我,冲我嚷道:“嗨,这不是长清家的小子吗?哪阵风把你给吹回来了呢?”
我一看,可不是长林叔吗,忙躬着腰点头道:“是长林叔啊,休假就回来看妈了呢。”又拉着玉儿的手,说,“玉儿,快叫爷爷。”玉儿倒是脆生生地喊了声“爷爷”。
长林叔走近来摸了摸玉儿的脑袋,连连说:“真乖,嘴巴真甜,比我们山里的丫头出趟(大方)呢!”又冲我说,“啥时到家里去坐坐,咱们爷儿俩好好喝两盅?”
我回了句:“好嘞。”正准备再说点什么,人群里有人在起哄:“长林啊,有我们的份儿没?听说,你那儿媳妇红玉烧的奶可够味儿呢,哈哈哈哈……”
“扯鸡巴蛋。”长林叔脸涨成了猪肝色,弓着身子快步走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人影儿了。
红玉?站在那儿尴尬不已。那群人里,有人望着我和玉儿笑,也有人对着长林叔离去的方向指指点点,嘴里不知咕嘟着什么。
玉儿忽然仰起头对我说:“爸爸,这个爷爷的脸好黑哦,像个鬼。”又指着那一群人说,“他们都是坏小朋友,嘴里尽说脏话。”
我一惊,忙瞪了玉儿一眼,小家伙便也就乖乖地不作声了。拉起她的手,继续默默地走。
走了很长一段路,玉儿沮丧地垂着头,说:“爸爸,还没找到太阳草咧,好没趣儿哦,你的老家好没意思哦。”
看她怏怏的样子,知她是走得累了,便逗她:“玉儿呀,爸爸跟你说啊,前面不远就是小河,里面可有好多小鱼小泥鳅,还有小螃蟹呢,爸爸小时候经常在里面泡澡,捉鱼捉泥鳅捉螃蟹呢。”
算是多少挑起了她的一点兴趣,巴巴地跟着我快步走着。等到了昔日的小河边,我却傻眼了,沿着山脚的小河,一半被新修的土公路占了,剩下的一半,一小股带着泡沫和臭味的水要死不活地流着,早没了往日碧幽幽的大潭,更是没了漂衣服的娘们儿和泡澡的男娃子。
玉儿冲我翻了翻白眼,一屁股坐到了路旁的草丛里。我无奈地冲她笑了笑,把她扯了起来,吓她说:“可别乱坐啊,小心蚂蟥咬屁股。”尽管她并不知道蚂蟥是何物,但想着会咬屁股必不是什么好东西,赶紧惶恐地四下望,抖着自己的小裤裤。
一把抱起她,哄着说:“玉儿,后山上有很多好东西呢,说不定还可以找到地扒果儿(一种趴服在地面的藤状植物长的果子,多半是藏在泥里)吃。”
一听有吃的,玉儿又来了精神。可等我抱着玉儿爬上后山,找到那几处寻地扒果儿最好的去处时,又是失望了,连藤子都少见,即使有藤子,也只见疯长的叶子,却没见一颗半颗果子来。
玉儿这次是说什么都不走了,气鼓鼓地盯着我,不答理我一言半语。
【三】
正在这时,一阵渐行渐近的叮当声从上面坡上传下来,我侧耳一听,是牛铃铛的声音,不觉对玉儿说:“玉儿,快起来,牛来了呢,快起来看大水牛。”
往上面的坡子望去,原是庄稼地的地方,全种满了核桃板栗,树枝丫杈多,我竟是没有看到牛和人的影儿。却是又传来了歌声,沧桑中又透着中气不足,是家乡的五句子歌:
问声歌师几多歌,山歌硬比牛毛多,唱了三年六个月,歌师喉咙都唱破,才唱一个牛耳朵……
听着这歌,又听着铃铛声,玉儿一骨碌儿爬了起来,又用小手拍了拍屁股上的草末儿,问我:“爸爸,这是什么歌啊?是谁在唱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歌声又换成了:
高山顶上一口洼,郎半洼来姐半洼,郎的半洼种豇豆,姐的半洼种西瓜,她不缠我我缠她……
忽地,那个她,就像变魔术似的,慢慢在我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我有些懒懒地,又有些神思恍惚,说:“玉儿,这是爸爸老家有名的五句子歌呢。村里男女老少,几乎人人会唱呢。”想了一下,又补充了几句,“还记得你先前骑门槛的那儿吗?爸爸小时候,每逢过年过节,那儿都有人表演‘采莲船’、耍花灯、踩高跷,就有不少唱五句子歌的高手。尤其是冬天,农闲没事,村里的老乡们就自发组织了在小河两岸对唱五句子歌,唱赢了就封为五句子歌王,另奖一大坛子包谷烧,比咱们城里的晚会还有意思呢。”
“那什么才是五句子歌呢?”玉儿头一歪,眨着眼睛问我。
还真把我给问住了。正为难,坡上走来一人,一牛。我定睛一看,竟是“祸害爷爷”。“祸害爷爷”据说是我未出五服的爷爷,打我记事起就听别人喊他“祸害”、“祸害叔”、“祸害爷爷”,也有喊“祸害太爷爷”的,他总是乐呵呵地应着,也没见对哪个发过脾气,日子长了,倒忘了他的真名了。又听说,他是十里八乡的五句子歌王,光是唱五句子就把人家的姑娘新媳妇儿骗走了好几个呢,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都干,把家败完了,爹娘给气死了,老婆也跟人跑了,所以便有了“祸害”的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