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河一路欢歌，人生的列车一路呼啸，向前，向前；青春的日子，一如河滩上的红柳，远远地抛到了身后，又如车窗外的风景，次第远去，向后，向后。多年以后，再回首那段懵懂岁月，空留下惆怅和婆娑的泪眼……
　　 ——题记
　　 【引子】
　　 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疏密有间的树枝，映射到了枣红的地板上；有风，树影婆娑，阳光亦如调皮的孩子，在地板上跳跃，飘忽，就像可爱的小狗，不停地转着身子，徒劳地去咬着自己的尾巴。
　　 史俊把自己埋进蓬松的银灰色的布艺沙发里，看着阳光、树枝、地板的游戏，发呆。从昨晚开始，他就把自己埋在了沙发里，没有言语，任自己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远。
　　 墙上的时钟当当敲了三下，浑厚，在悄无声息的屋子里，回响。史俊浑沌的脑袋突地恢复意识，先前直勾勾的双眼开始了灵动。
　　 又是一年的五月五，又是家乡的艾叶香香、粽米糯糯、龙舟飞飞、号子吼吼的时节！史俊恢复意识的大脑传来了第一个信息。
　　 该给“大树”姑父电话了，紧接着，史俊接收了第二个信息。五月五，可是“大树”姑父的生日，而今天，是他老人家七十大寿的日子。现在，寿宴该结束了吧，“大树”姑父该没有喝醉吧？哦，不，“大树”姑父早就因为糖尿病高血压不喝酒了的，怎么忘了？也许，“大树”姑父高兴，英兰表姐也高兴，破例让他喝了，就那么一点点？
　　 史俊拿着手机，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没有拨，却是先自想开了。
　　 窗外，传来了阵阵歌声——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忧郁王子的老歌《再回首》！
　　 史俊一听到这首歌，正准备摁键的手指中了魔法似地悬在了空中，最后，又把手机放到了沙发旁的茶几上，只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在夏日午后耀眼的阳光里，游荡。
　　 【时间的沙漏】
　　 十年，三千多个日子，就那样沙子般从指缝间漏走，不露丝毫痕迹；而岁月的河还在一路欢歌，人生的列车还在一路呼啸，不断向前，向前；青春的日子，一如河滩上的红柳，远远地抛到了身后，又如车窗外的风景，次第远去，还是向后，向后。
　　 只是，时间的魔手，已在史俊的脸上、身上，还有心里，刻下了说不尽的沧桑！
　　 史俊，出生在屈子的故乡，却是一个连鸟都不生蛋的穷乡僻壤。史俊记得，父亲母亲起早摸黑，伺弄着几亩薄地，养猪，养鸡，养羊，全家人能够吃饱，却没多少闲钱。每次史俊与姐姐开学报名前的那段日子，就是父亲母亲最头痛的日子，说到底，还是为了那无影的学费和生活费。
　　 在东拼西凑里，姐姐读完了小学，就放弃了学业；史俊是家里的男孩子，父亲母亲的希望，尽管家里艰难，还是咬着牙坚持到了初中。父亲放出话来，如果史俊考上了重点高中，他就是讨饭也要供他读下去，不然，就不要怪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本事，不要怪他心狠，史俊就只能回家种地。
　　 史俊的背上从此压上了沉重的石磨，稚嫩的脊梁，还有稚嫩的心，却没能经受住考验，上天也没有给予额外的眷顾。三年初中下来，史俊没能挤上重点高中那辆座位永远少于乘客的客车。
　　 史俊的天空从此不再阳光灿烂。是“大树”姑父，是他，还给了史俊天空的色彩。
　　 史俊只有一个姑妈，而且是史俊父辈中的老大，很早就嫁了出去，嫁给了在外工作的一个老师。从此，在史家人的心里，这就是他们的骄傲，这就是他们的神。
　　 姑父为人也很真诚、热情、豪爽，只要能力范围能够办到的，史家人说与不说，他都会主动去办到；老师的能量有限，许多时候，史家人的事是他不能办到的，他也会竭尽全力地去想办法，为史家人出谋划策，尽量减少史家人的损失。
　　 因为姑父的无私，史家人都很敬重他。他就像是一棵大树，在有生之年，尽量用自己的枝叶撑起一片天，给史家的后代一片阴凉。所以，史俊固执地叫他“大树”姑父，他也是乐呵呵地接受。
　　 那天，“大树”姑父先坐船，又坐车，最后步行，赶了大半天路才到史俊家，顾不上疲劳，立即开始了与史俊父亲长达半夜的谈判。最后，父亲妥协了，答应姑父带走史俊，答应供他去读职业高中，将来再考个职业大学，学一门本事，走出大山，寻求更好的生活！
　　 “大树”姑父说：孩子还小，许多时候，我们只要坚持，适时拉他们一把，他们就能翻过那些个沟沟坎坎，生活就会完全变样！
　　 史俊永远记住了这句话！
　　 职业高中三年，“大树”姑父求爹爹告奶奶，最后感动了校长，给史俊免了所有的学杂费；每个周末，又把史俊叫家里改善生活，平时还时不时地给史俊送去一些吃食，虽旧却干净、能够遮羞保暖的衣物。遇到史俊考了好成绩，还给予物质和精神上的奖励，生活费都替他垫了一千多。而那时，英兰表姐刚工作不久，秀兰表姐高中还没毕业，姑妈又没有工作，姑父家里的生活也是艰难的。对于这些，史俊是记得的，他在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大树”姑父。
　　 职高三年毕业，史俊考上了外地的一所职业大学，虽说是专科，可在史家人中是第一个洋秀才。史家祖上曾风光过，史俊的大爷爷曾是民国时的秀才，史家人说那是土秀才。那以后史家人就没再出一个稍稍有文化的人。在史俊这里，历史得到了改写。
　　 史俊的父亲母亲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可当高兴的热潮过后一切冷却下来，他们又开始发愁了，犯难了，那一年几千块的学费，还有生活费，三年下来，不得好几万？史俊读高中三年，虽说有“大树”姑父的帮忙和接济，还是榨干了家里的最后一点油水。父亲不抽烟了，不喝酒了，头发白了，腰背驼了；母亲不抹头油了，不搽雪花膏了，皮肤黑了，手指僵了；姐姐去外打工了，连春节都舍不得回来，为了可怜的加班费。
　　 看着父母的为难，还有破败的家，史俊赌气说不去念书了。“大树”姑父发火了，还从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的火。后来，史俊再也不敢提不上学的事了，而是在姑父的帮助下开始了暑期打工的生活，最起码可以多多少少挣点生活费。
　　 进入大学以后，史俊不敢有一丝松懈，学习成绩是相当的好。他学的是模具制造专业，这在当时是很抢手的。“大树”姑父说若考到了模具师证，那找工作是人家抢都抢不到的。史俊便把这当成了自己的目标。
　　 如果，不是有那些如果，史俊想，他的人生将会是一片灿烂阳光。然而，那些个如果，史俊现在想来极为痛苦、后悔的如果，却都成了事实。
　　 哪个少年不怀春。大二的时候，史俊一不留意，就陷进了一个长发如瀑的女孩子的温柔陷阱。恋爱是需要物质基础的，而这对于家贫如洗的史俊来说，无疑是最大的障碍和难题。
　　 大二下学期，在女友的怂恿下，史俊以家庭困难向学校申请外出务工。因为是职业学校，学生大三多半是在实习的，故学校同意了史俊的申请。而这一切，史俊是瞒着家里人的，也是瞒着“大树”姑父的，只是跟他们说学校已经安排他们外出实习了。
　　 跟着女友去了她老家的城市打工，在一个超市当售银员，一天下来腿都肿得发亮，却挣不了什么钱。想到家里因为自己读书已欠了几万块的债，想到日益老去的父母，想到一直要报恩的“大树”姑父，史俊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就在这时，女友和她的父亲给史俊做工作了，说有熟人在重庆，那边有份工作适合史俊做，试用三个月就给开工资，工资还不低。史俊动心了，只跟家里说换实习的地方了，要去重庆了。
　　 就这样，史俊跟着女友，还有她父亲等一伙人去了重庆，去寻找梦想中的生活。谁知，去了就出不来了，史俊陷入了传销团伙的陷阱，女友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头目。
　　 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现在想来，史俊都还不寒而栗。没办法逃，史俊只能呆了下来，天天接受洗脑的培训。渐渐地，看管松了些，而此时的史俊已被洗了脑，而且因为女友父亲的关系，也当上了一个小头目，逃跑的念头也便烟消云散了。耳濡目染中，史俊也开始了骗人的罪恶勾当，职务还越升越高，成了四川、重庆那片的头目之一。
　　 大三那年的五月五，史俊给“大树”姑父寄了一千块钱，那是报恩的。史俊却不敢说那钱来自坑蒙拐骗，只得撒谎说因为实习表现好，老板已经录用了他，现在已经开始发工资了，这是他第一个月的工资，试用三个月后还会长工资。
　　 那以后，风声越来越紧，传销者的生活渐渐过不下去了。某一天，史俊他们在湖北的传销总部被警察一锅端了，史俊听到风声便偷偷一人逃了出来，开始了东躲西藏的生活。那些日子，睡的什么地儿，吃的什么饭，受的什么罪，只有史俊自己清楚，那也是他回忆的死角。
　　 史俊不敢回家，也没脸回家，更不敢面对“大树”姑父。就那样，在外过了一年的逃亡生活。
　　 十年前，是的，就是十年前，要不是给学校班主任的一个电话，史俊可能还在过着东躲西藏、见不得光的日子，也就没有“大树”姑父的那一段让史俊刻骨铭心的话，也就没有史俊后来的拼搏、成功，更没有史俊今天的失败。
　　 想到这里，史俊重新拿起了电话，却还是迟迟没有拨出那个号码。
　　 【姑父的救赎】
　　 午后的阳光，白得耀眼。寿宴已经散了，房里一片狼藉。
　　 回到家的袁恕躺在红木太师椅上，微闭着眼轻轻地摇着，红红的脸膛发着亮光，胖胖的身躯压得太师椅吱吱地响。
　　 英兰端着一杯绿茶走过来，看着父亲的样子，有些感伤：曾经多么乐观的一个人啊，什么时候变得动不动情绪就那么低落。不就是不让生日宴会上喝酒吗？至于生气发那么大的脾气吗？那还不是因为您有高血压糖尿病为您的身体着想？
　　 岁月的河一路欢歌，人生的列车一路呼啸，向前，向前；青春的日子，一如河滩上的红柳，远远地抛到了身后，又如车窗外的风景，次第远去，向后，向后。袁恕，已经七十岁的袁恕，已经被岁月，被青春无情地抛弃了。想到这里，英兰叹了口气，父亲，老了，真的是老了。
　　 英兰轻轻地叫着：“爸，喝杯茶醒醒酒，精神可能好点儿的。“
　　 袁恕睁开眼，望着英兰：“英兰，你说，今天是不是少了个人？”
　　 英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袁恕望望电话，似是自言自语：“鬼小子，人不来，连个电话也不给你的‘大树’姑父打么？”
　　 听到这儿，英兰明白了，原来父亲一直记挂着表弟史俊，原来父亲生气发脾气与他有关。是啊，史俊与父亲的感情可不一般，他平时总是三天两头地来电话，今儿是怎么了？这么大的日子，他人不来就很不正常了，更别说不来电话了。
　　 英兰正在自顾自地想，袁恕转过头，说：“英兰，你说那小子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不会又象十年前一样吧？”
　　 提起十年前，英兰连说：“爸，您又想多了，也许他工作忙，准备晚上给您电话呢！快，先把茶喝了。”英兰递过了茶。
　　 袁恕一口喝下了茶，又闭上了双眼，似乎睡去。其实，他怎么可能睡着呢？是啊，在他七十岁生日的时候，史俊没有象往常一样回来看他，也没有给他打电话，他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老爷子的思绪一下子飘忽到了十年前。那天，英兰刚下班回来，袁恕正在客厅焦急地转来转去。英兰一看就知道父亲遇到什么难题了，不然，他不会焦躁成那样。
　　 果然，袁恕对着英兰说：“英兰，爸跟你说个事儿。你二舅来电话想借五千块钱。”
　　 英兰一听就头大：“借钱？您有您借，我可没有，我刚买房又装修，还欠着银行十几万呢！我还巴不得有谁借钱给我呢！”
　　 想想又不妥，便问道：“他借钱干什么？”
　　 袁恕说：“他说史俊打电话说要钱交给学校才能拿到毕业证，他手头只有三千。”
　　 英兰奇怪了，就像开机关炮似地发起了问：“史俊不是去年就毕业了吗？现在还拿什么毕业证？他去年不是说找到了一份好工作，过生日还给您寄钱了吗？怎么一下子又没钱了？爸，您都管了他那么多年了，又不是您自己的儿子，您犯得着那样吗？爸，我可跟您说，年前孝感那边可是端了一个传销窝点，从去年您生日过后，史俊可是再没跟您联系过，他该不是真去搞传销了吧？您想想，我本科毕业工作快十年了，一个月才拿两千块，他一个毛小子，还是专科生，一个月就拿四千多，哪有那么好的事？还有，传销总部就在他们学校那个城市，您能保证这钱真是用去买毕业证的？”
　　 英兰的一席话，袁恕一下子没有想过来，好半天，才说：“你说的我也想过，也怀疑过，可是，联系不上他，也找不到他的人，怎么办？听你二舅说，他最后一年没有上学，而是去打工挣钱了，现在学校说只要补齐最后一年的学杂费，还可以给他个毕业证。他读了几年书，没有毕业证，打工都不好找的。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拉他一把？”
　　 英兰一听有些来气：“爸，您也是六十岁的人了，还操那么多心干嘛？他自己的父母都不操心，有事就知道找您，到时享福的还不是他们？反正，我没钱，我劝您最好也别借这个钱。他们家可是无底洞。”
　　 父女俩不欢而散。
　　 过了两天，英兰一回到家，见父亲在收东西，便问：“您准备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