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大道
　　
　　 冬日便在日渐稀疏的枝头和草地间慢慢地浮现出来了。
　　 凋零似乎让天地更加辽远，每天走在校道上，抬眼便可以望到浩渺的城市，密集的建筑高低起伏绵绵然延伸向天边，低斜的阳光透过它们的缝隙铺晒过来，连同时有时无时缓时厉的西北风，映照和低诉着我在这北地尘嚣里的行走和忙碌，快乐和忧伤。
　　 这是我在这里迎来的第四个冬天了，已经渐渐能从容端详这个季节的坐落。
　　 我生长在南方，记忆中那里的冬季天空总是阴沉而温和的，雨水绵绵，树木不见凋落，但阴冷静止的空气也会在悄无声息间侵入身体，让人簌簌发抖，是一种沉沦的状态。而在这里，我常常站这里的在一片空旷里，去着那些萧瑟的苍凉的荒芜的风物，总有难过的情绪在心中游荡，但也不是一种阴沉颓废的色彩，却隐隐有苍凉的或者静谧的远意。
　　 北方的冬天是一种纯粹的味道，即使不是那么风尘凌厉。
　　 在一个温和的冬日和朋友去逛天津的五大道——旧时代的外国租界。狭窄的柏油马路延绵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上有残缺不全的干枯叶子在微风里摇晃，或偶然间飘落在面前。两旁的欧式建筑庄严肃穆的坐落着。斑驳而厚重的青石墙壁，染满锈痕的铁艺门窗，雨渍浸染的木质内门，花色窗帘外窗枯黄的盆景，都被低斜着薄薄的一层冬日阳光梳洗过了，透着安静从容，是时光的味道。
　　 时光在这个午后变得慵懒无比，光影轻轻转换，街上的行人很少，偶尔有汽车从身边缓缓驶过去，四周的城市里的喧嚣仿佛来自天外，亦都不能打搅这一篇宁静。一步一步地在这幅画面里走过，空气清冷，光芒温和，隔离了城市的浮华，漫步思索，仿佛可以在北方冬季里看到生命原本的静谧凋零，以及希望，真是很肃穆而有意趣的感觉。
　　 那这种纯粹的本质到底什么，我想起岭南的冬季，交织着湘水冷月的迷蒙，却承载着我生命里大多数的年华和眺望。那北方的冬天，这片肃穆的凋零的温和的遒劲凌厉的辽阔天地后面是怎么样一种情愫？
　　 在五大道，同行的朋友看着街角的铺满落叶的咖啡馆，流露出向往的神色，说在里面坐在临街的桌子，对着壁炉跳跃的火焰，慵懒地一边品着咖啡，一边看着旧报纸或者是外面的落叶，任时光一点一点地随着忧伤的布鲁斯音乐流淌，实在是写意的生活。
　　 这个想法很小资，也确是写意。我不否认和反感他的想法。确实的，冬天的北方城市，也总会让我想起高大的日内瓦城堡，想到地中海边拙朴的大理石浮雕和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或者是北欧雪夜天蓝色的夜幕下静谧的针叶森林和冒着热气的小木屋，还有人坐着狗拉雪橇去那里品尝一杯伏特加。如果在这些场景里又还有某个爱情的相遇发生，那真是最浪漫的事情。
　　 但是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是因为真实的生活和冬天里有太多沉重无奈庄严的东西，或许只能一个人低了头用拙朴的文字倾诉。
　　 某些生活的片段给我们很多幻想的理由，但终究只是某个片段，或许那个咖啡馆里某个听着音乐发呆的人刚刚失去了爱人，而巴黎的街头一样有乞丐在发抖，北欧木屋小酒馆里的人们可能在为封路的大雪而担忧，当然也会有一些欢笑和爱情的等待。不那么浪漫，只是更让人心神摇晃，很真实，是切肤的的疼痛，是平淡的喜悦。如同凌厉刺骨的北风，如同温柔洒下的阳光。
　　 所以，我站在如同欧洲小镇般的五大道上，并不觉得这里该是生活的一种归宿。很多东西已经陷入了泥潭，我们沉沦在里面努力试图着去探出头呼吸一口空气，嘿，不过，那一口空气实在是很美好。
　　 那个温和冬日下午里的五大道就是如同那口空气一样东西吧。后来回去的路上，正是夜风起时，高层建筑间呼啸着寒风。那个喜欢咖啡馆的朋友大骂“shit"，然后和我们一起挣扎着前行。
　　 这才是北方冬天里的纯粹所在，很真实，有阳光静止的画面和夜风苍凉的世界。而掠过裸露出真实如同人生的季节，背后的情感远比当年南方童年时候的纠葛。起码那个五大道的下午一种期待在里面的，还有无奈、抗争、坚强。以及柔软的想念。
　　 而我行走在北地冬季的风尘里，一直试图寻找接近这所有隐藏在寒冷和温馨里的内心本质。
　　
　　 （二）路途
　　
　　 很多时候日子就像一个平整的沙坪，充斥着沙子一样细微的琐事，却又不见波澜，我最常做的事情是无聊地站在暖气温烘的屋子里看着外面，打发所有相似的时光。窗子把冬天隔开，却可以清楚的看到外面高地上的一片枯黄。
　　 但心里总是会难过，无端的想起往事而觉得软弱，暖气让这里的冬天比南方的更舒适。眼里面看到的东西如走马观花，不触及体肤，更不关乎感情。在样一天天的沉沦下去，如同冬眠的冷血动物，然后冬天很快就过去去了。
　　 可惜，我也是不喜欢，更不能够。现实和呼啸的风声总让心中有恐慌的存在，想起很多过往和未来，他们触及到我很多无法割舍的感情。于是总想跳出去，即使天寒地冻让身体发抖，起码是我走过的明证，是我不违背内心不顺从懒惰的想法。
　　 开始做很多事情，奔波于城市和学校，后来在某个临近周末的下午，突然在自习室里跳起来，决定跑去探望一个在唐山的高中死党。
　　 到唐山不过两多个小时路程，却真的让我见到另一种姿态的北国之冬。
　　 我随意的上了一趟北上的列车，这个时节的车上很空。我得以很容易地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悠闲的看着窗子外面飞逝而过的风景遐想，这样的旅途是一种享受，让人心胸开阔，
　　 火车带着渐渐急促的“哐当”声响越过了城市的高楼的封锁，在辽阔空旷的平原上疾驰。一片荒凉就那么大大方方的在窗口铺展开来。田野里的庄稼早就收割了，裸露着灰黄干硬的土地一直延伸像天际，干黄的草垛子和凌杂的稗草在上面四处安家。枯竭的沟渠沿着铁道的田野的方向延伸，渠壁上刻着道道硬瘦蜿蜒的裂痕。风从那里卷过，扬起沙石砾迷蒙如烟，顺着龟裂的土地扬向旷野的方向。总有残断芦苇三三两两的在那里站立着，像一只只疲惫的水鸟，耷拉的脑袋随风弹奏出我听不到的声音。
　　 荒凉让人想到凄切。北方的农村里就是如此。有着城市里没有的辽阔与死寂。
　　 但我总是在窗口看到顶着风沙艰难行走的北方汉子，他们衣着厚实而简朴，看不清表情，只有轮廓，佝偻而坚挺着。他们在白杨树夹着的小道间走过——那些白杨树身斑驳如累累伤痕。主干硬瘦，稀疏在顶端桠枝收拢，一齐直挺挺地刺向青天。
　　 这是一副动人心魄的图画，荒凉里的一种悲壮由此而生，
　　 不由地回忆起初中课本里矛盾那篇著名的《白杨礼赞》：有着极强的生命力，折磨不了，压迫不倒……质朴，坚强，力求上进……象征了北方的农民。是那样的贴切，而这些品质，也只有在着片寂寥荒凉的北方农村里才得以凸显吧。如果说冬天的城市里存在一片喧嚣和温暖让我们在空虚里挣扎。那么在这里，寒冷裸露也一切生命残酷的本质，而其中又有那样的一些脊梁前行，去为了生活追寻忙碌和追寻，或者，是为了生命中的某些人。
　　 于是，只有敬佩，敬佩那些可以在荒凉里行走的人和骄傲刺向青天的树，哪怕那不过是一种无奈或是习惯的存在，至少他们已经悄无声息间触及了生命的质朴——抗争、坚忍、活下去。
　　 当每一个春天在这片荒凉上绽放，不变的是那坚挺的背影，在继续忙碌和追寻，于是感谢这北方的冬天。
　　 思绪和时光都在随列车般在原野上飞驰。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这过了百余里后。便可以看到燕山的余脉在天边的暮霭里浮动，偶尔有松散村庄安详的在远山的背景里坐落。眺望，远景，天地茫茫，是一种苍凉气魄。想起清初词人纳兰性德曾经在走过这条去往山海关的路程时曾写下这样的诗篇：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性德《饮水词》多为凄婉细腻之作。可这首词却把漂泊在北方冬季里苍凉沉郁的意境写到了极致，写景浩大写情悲怆，不由让我去怀念很多东西。很多少年时代的情怀，也在一程程的山水一更更风雪中，变得聒碎乡心梦不成。我的那位兄弟，曾经一起走过了那么多飘摇不定的懵懂年月，却只能在北地的风尘里偶尔念及，难得再见。竟感到我这样心血来潮地在刺骨的寒冷穿过一片荒凉苍茫，去找曾经一起并肩战斗的朋友喝酒是多么具有浪漫主义情怀的事情，而这凛冽的季节让其中最纯洁年龄里建立的感情变得如此珍重，心里有急切的期待在升腾。
　　 灯火映红的天空在地平线上徐徐铺展开来，火车长嘶着缓缓开入站台，跳下车便看到站台上蜷缩身体笑容纯真的青年，宛如四年前离家的时候，突然间觉得温暖。然后我们在这个寒冷干燥灰蒙的工业城市里穿行，用家乡话高谈着往事、女人、以及现在挣扎的生活，放肆地笑出声来。清冷的月光透过污浊的空气和笑声拥抱在一起，在空旷的大路上回荡。正如北方冬天的凛冽萧瑟压弯不了白杨树笔挺的枝干一般，城市的空虚和欲望挡不住早已经烙在心底的情谊，把寒冷点缀。
　　 便是有了它们，告别亦是热烈和洒脱，然后大笑着去走自己那条风云聚散成龙成虫白杨挺立寒风如刀的路。我说这真是不错的一季。
　　
　　 （三)校园
　　
　　 时光还在飞逝，年末渐渐的近了，冬天更加阴郁深沉。校园里的湖面渐渐被寒风打磨成了一面坚硬冷酷的镜子。一如期末时候纷至沓来的考试，把生活和思绪冻结成规则的形状，在我的面前张牙舞爪。于是选择每天沉默的穿行在去校园自习室的小道上。
　　 我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却又无可奈何。很多事情是自己造成的，就不能怨恨，我在很多时间都奔波于各种学生活动或是消磨于被窝和玩耍。现在终于要面临学生最本分的事情，即使考试的作用看起来是那样的一无是处。
　　 坐在教室里，拿着一本本老师给好的资料机械地翻动，任阳光从一边升起，又一点点地从另一边落下。外面总有风声如呜咽，很多次被它们所惊起，望向窗外，才猛地发现那里月色悠远，涓涓流淌进我发红的眼眸里。然后踏着落叶和冰面回去，又在许多个这样的夜晚里在一隅昏黄的台灯下看书到天亮，最后胡乱地用冰凉的水洗洗脸出门，照镜子的时候，眼睛黑黑的一圈。我安慰自己，那是很漂亮的名牌眼影。
　　 期间断断续续地想很多东西，以前在湘南小城的日子。那时候的考试意味着放纵，考试的几天，可以不用在学校上晚自习，可以回家睡，可以暂时挣脱压抑。但那时候我们都是不回去的，和那个现在在唐山的死党以及很多至今挂记的人浩浩然杀向小城的娱乐场所，任南方冬季阴冷的小雨把我们打湿。于是，不久前在一个人去唐山的所有景物在一瞬间浮现上心头，那里现在又怎么样了……
　　 头脑被死记硬背和熬夜失眠麻木了，偶有严冬的冰凉让我清醒，这些回忆和想念在意识里闪现，恍如隔世。
　　 文字更是很久不能触碰了，邮箱里的一篇半成的稿件一拖再拖，迟迟不能完成。时间是一个问题，更重要的是思绪已经被那些奇异的图形和繁琐数学符号所牵绊，静不下心来了。总是在一种纠缠中左右徘徊，最终变成浅浅的沉吟。而我要在北方冬天最后日子里面临的东西也呈现出一种焦灼的状态，说不清，下个学期就挂在了重修的名单表上，触目惊心。
　　 这就是我北方冬天里最后的日子，这就是我薄如蝉翼的大学生活。我行走在其中，竟也有一种悲凉在心底扩散开来。我想起冬天里那么多的无奈，那曾触碰到冬天的本质，那些佝偻而行的农民背影，或许我不能够和他们的艰辛相比。但我想这么多年来，其实我都是以这样一种悲凉的心情坚持和忙碌着的，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未曾停歇过的。这不过是活着的本来面目罢了。
　　 而生命还有很长一段，亦会有许多个行走而不能停歇的冬季，穿越寒冷，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后悔。所以，在夜里看那些我所麻木的公式模型，即使总有些英雄气短的意味，在每一个东方未名的时候走向校园，即使呼啸着让我瑟瑟发抖的风声，都不在乎，回头就算挂在了老师的手里，也没有遗憾，这已经是我走过的冬天和大学，看起来确实有些悲凉，却是永远的绝版。
　　 冬天让我意识到这样的悲凉。于是觉得能继续走着就是一种幸福吧，很多事情，包括平常不愿意的，突然无可奈何的做了，也会有一些喜悦在里面。正如我在整体加通宵看书后再一次走向教室，严寒迎面，看匆匆人流，常常能在悲凉里莫名地觉得开朗。
　　 这个时节的清晨行走在路上，会遇到很大的雾，蒙蒙地弥漫在天地间。曾在一个不相熟的女孩文字里读到，说在这样的大雾里走着，有一种把自己藏起来的喜欢。女孩的体验很雅致，很可爱。于我却止于欣赏和喜欢。因为我走在其中的时候，是一种发现的喜悦，你猛地发现那些平常你走惯的路看惯的风景，一下字变得神秘而奇崛。路旁的树林变得深邃，一层层地渐渐没入前方，寂寞的寒枝在其中隐现，似乎是从一片白色朦胧中生长出来的样子，有不能延绵看去。大楼似乎是凭空地浮在空中，被涂抹了一层迷离的颜色，人语在周围交错着，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和状态。而这一切，只有你一步一步走过去，才能渐渐在眼睛里清晰起来，不断的走不断的发现和清晰，安静而乐此不疲，似乎也是冬天里带给人生的一种应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