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年说猫
　　 鼠年本应说鼠,却说起了猫,犯了鼠们的大忌,肯定要遭鼠们的诅咒。诅咒就诅咒去吧,我与鼠们为敌久矣。
　　 提起老鼠,气得我都没了脾气。多年以来,家里鼠患成灾。青天白日鼠们堂而皇之穿堂入室,追逐嬉戏,有时还在电线上玩起走钢丝的把戏,全不把万物之灵放在眼里。我的陋室并无可食之物,多的只是书籍。鼠们却不嫌弃,把室主的心爱之物咬噬得残缺不全。我多次开展灭鼠运动,毒饵、捕鼠夹、捕鼠笼诸般武器一齐上。谁知我小瞧了鼠辈们,它们的智商之高令人吃惊,一鼠上当而再无重蹈覆辙者。
　　 鼠辈猖獗,令人忍无可忍。万般无奈,我决意养猫。
　　 两天后,一只小黑猫在家里定居了,它十分讨人喜欢,全身皮毛油黑发亮,只是嘴巴和鼻梁两处是雪白的毛色,更使它添了几分俊气。当天下午我就目睹了一场猫鼠大战。
　　 我屋里常常出没一只肥硕的大老鼠,足足有半尺多长,它可能是鼠中之王吧。它对小黑猫的到来十分藐视,竟避也不避,依然穿堂入室和它的部属追逐嬉戏。
　　 鼠王的傲慢态度激起了小黑猫极大的愤怒。它发威地竖起尾巴,圆圆的眼珠闪着绿莹莹的光,弓起腰拼力扑了过去。接下去是一场激烈的浴血战,地上洒满了斑斑血迹,猫毛和鼠毛飘落一地。最终,小黑猫的鼻梁破了皮,留下鼠爪的血痕。可它的爪下却躺倒着鼠王的尸体。
　　 从此以后,鼠辈们渐渐销声匿迹了。
　　 小黑猫却不肯善罢甘休,把战场扩大到四邻八舍。一日,它从邻家捉了一只老鼠回来,饱餐后不久就满地打滚,发出痛苦的哀鸣,其状惨不忍睹。原来那只老鼠吃了耗子药。
　　 小黑猫死了,死在人类发明的一种灭鼠方法之中。可叹可惜。
　　 鼠辈们不知怎样得到小黑猫的死讯,立即卷土重来,闹腾得家无宁日。
　　 无奈,家里又养了一只猫。
　　 这是一只虎皮斑纹色的大狸猫，颇威武雄健,桔黄色的眸子十分有神,一条豹尾时不时地摆动着,常常做出种种捕鼠的姿态,十分惹人喜爱。它的到来令鼠辈们亡魂丧胆。几天后,家里便没了鼠患之忧。一家人对它都宠爱有加。
　　 鉴于上次教训,家里人给它脖子拴了一根绳索,在另一头拴了一个圆铁管。它走到那里圆铁管就滚到那里。它想跳过墙头远走高飞却是不能。它对此却不能理解,用爪子挠绳索,用牙齿咬绳索,却奈何不得人类强加在它身上的枷索。它发出“妙呜妙呜”的叫声,声音十分悲哀。
　　 那天清晨起得床来,一幅凄惨的图象呈现在我的眼前；大狸猫挂在半墙上,一双桔黄的眼珠鼓鼓地凸着,绳索紧紧地勒着脖子,另一头死死地挂在墙头的一根蒿草根上,土墙上醒目地印着一片垂死挣扎的爪印。
　　 大狸猫的死使一家人都很难受,大家怎么都没想到，为了它的安全反而害了它。那天锅里的饭剩了许多……
　　 行笔到此,有友人来访,看了文章说道：“这个世界上老鼠太多猫太少,咱们人类又无意或善意地杀了许多猫,使原本失去平衡的生态越发地不平衡了。长此以往,老鼠都敢吃人了。”沉吟半晌,又说：“其实咱们人群里的‘猫’和‘老鼠’也渐渐失去了平衡,不多养些‘猫’,怎生得了！”友人向来思想深刻,目光敏锐。他的看法很有见地。唯愿这个世界上多一些猫,少一些老鼠,给人们一个安定的居室舒心的生活。
　　 《水浒传》中的女人
　　 一部《水浒传》,写的是北宋末年农民起义的故事。该书是施耐庵、罗贯中两位老夫子在《宣和遗事》、元人杂剧、民间传说的基础上编撰成书的。两位老夫子虽然妙笔生花,才华横溢,所写人物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却对女人存有偏见。君不见,梁山一百单八好汉,仅有三位女性——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只因元人杂剧、民间传说早将这三位女性列入梁山英雄谱上,两位老夫子才不得不点缀于《水浒传》书中,勉强笔墨,导致她们形象苍白。仅以三位女将的绰号来看,两位老夫子也有贬低之嫌,曰母夜叉,曰母大虫。扈三娘本是妙龄女子,绰号却叫“一丈青”。笔者愚钝,琢磨许久,终弄不明白这个绰号是什么意思。
　　 梁山泊三位巾帼英雄形象且是如此,其他女人两位老夫子更是轻视、歧视,甚至仇视。在他们的笔下女人多数是庸人、小人、贱人、坏人。武松杀潘金莲,石秀杀潘巧云,宋江杀阎婆惜,卢俊义杀贾氏,史进杀李瑞兰,雷横枷劈白秀英；从刘知寨的妻子到李鬼的老婆,从浔阳歌女到丫环迎儿……简直没有一个好女人。
　　 哦,有一个好女人,那就是林冲的娘子。林冲的娘子坚守贞操,从一而终,是女性的楷模。可叹好人不得长寿,实在令人惋惜。
　　 仔细想来,两位老夫子笔下的坏女人被开膛剜心、被杀死或打死,好女人为守贞操而亡,命运都是一个字——死！看来真是应了一句古语：女人是祸水。不是么,武松因杀了潘金莲而被刺配孟州；宋江杀了阎婆惜而面颊刺了金印；石秀、雷横等都是拔刀杀了女人而奔上梁山。林冲娘子虽是个难寻的好女人,却害得林冲有国难报,有家难站,发配沧洲……
　　 在众多女人中,潘金莲的形象最为恶劣。其实,认真品读《水浒》,不难看出潘金莲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她的沉沦是有原因的,谋杀亲夫不是她的本意,而是受人唆使。她原是清河县张大户的使女。那张大户要娶她做妾,她不肯依从。张大户怀恨在心,竟使出一个恶毒之招——一文钱不要,把她白白嫁给了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若那武大郎不是个懦弱猥琐的三寸丁谷树皮,而如同他兄弟武二郎一般英雄威武,她还会移情别恋么？若在今日,潘金莲观念更新,也许会傍了张大户这个大款。可叹她那时并无半点傍大款的想法,而是按自己的想法去追求爱情,追求自己的意中人。当武二郎拒绝了她的爱情时,她便走上了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
　　 本世纪20年代,剧作家欧阳予倩为潘金莲翻过案,在欧阳老的笔下,潘金莲不再是坏女人,而是封建婚姻的叛逆者,是自由恋爱的追求者。
　　 时间的脚步迈到了本世纪末时,四川才子魏明伦写出一部荒诞剧《潘金莲》。作者请出了古今中外的人物,跨朝越国而来。从不同角度评说潘金莲。才子魏明伦用心可谓良苦,想为弱女子潘金莲讨回一个公道。
　　 然而,潘金莲的淫妇形象似乎是铁定的了。在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眼里,“潘金莲”这三个字就是淫妇、祸水的同义词。
　　 施、罗两位老夫子一挥春秋巨笔,小女子潘金莲永无翻案之日！
　　 嗟乎,古今多少事无可奈何,可叹可泣！
　　 1998年元月23日
　　 梁山好汉的座次与名气
　　 夜读《水浒》,读到第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不由生出几多感慨。
　　 据书中所写,梁山好汉的座次是上苍的安排。显然,著书时作者为梁山好汉座次的排定颇费了心思。若要以资深资浅来排座次,白日鼠白胜说啥也不会排到倒数第三。想当初,晁盖、吴用等人智取生辰纲,他不仅参与了,且立了大功,资历不可谓不深,怎的会排在倒数第三？杜迁、宋万也会跳出来说话,从“王伦时代”算起,争一番高低。若要以功劳大小排座次,鼓上蚤时迁盗来雁翎甲,计赚金枪手徐宁上山,为大破连环马立下了首功,说什么也不能排名在后。若要以武功高低来排座次,林冲曾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且是梁山泊元老,应坐头把交椅。
　　 假若众位好汉都较起真来争座次,只怕一千年也难摆平,排定座次。遥想当年,施、罗两位老夫子行笔于此,恐怕也犯了难。两位老夫子可能一是怕辱没了好汉们的名声,二来可能是为豪杰们讳,杜撰出了一个上苍安排座次的情节。仔细想来,这一招实在是高。老天爷如此安排,谁敢有异议！施、罗两位老夫子真不愧为大家手笔。
　　 其实,梁山好汉的座次是一回事,名气又是一回事。金圣叹批《水浒》,将书中人物分为五等。金老先生言道：“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鲁达上上人物；卢俊义柴进只是上中人物；石秀便是中上人物；杨雄属中下人物；时迁宋江同属未流,定考下下。”这种评定,自然大有争议。依笔者愚见,把宋江时迁打入未流,就失公允。宋江位居梁山泊头把交椅,时时口称：“小可宋江,怎敢背负朝延？盖为官吏污滥,威迫得紧,误犯大罪；因此权借水泊暂时避难,只待朝延赦罪招安……”失却英雄气概,是一副猥琐形象,但不乏义士胸怀气度,怎的也不该打入末流。至于时迁有豪杰作为,虽有小偷小摸行为，但屡建功劳,打入末流实属误批。
　　 在世人的心目中,梁山好汉的座次更是另外一回事。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林冲火烧草料场、杨志刀劈牛二,武松景阳岗打虎,黑旋风砍倒杏黄旗……至今广为传颂。显然,鲁智深、林冲、武松、李逵、杨志诸人的座次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远在宋江、卢俊义、公孙胜等人之上。缘何如此？世人自有他们看问题的独到之处。古往今来,高俅、镇关西、牛二、西门庆之流一直没有绝种,虽然为数不多,但祸害却不小。
　　 君不见,大街之上,光天化日之下常有痞子横行,路人敢怒而不敢言。
　　 数日之前,笔者在街上目睹一恶少拳打脚踢一位中年人,只因那中年人拉架子车不小心把他的皮夹克弄脏了。那中年人用衣襟把皮夹克擦干净了,可恶少却还不依不饶,打得中年人鼻口流血。中年人爬在地上大呼：“武二爷鲁提辖,你咋不转世救救我！”中年人一定是看了电视连续剧《水浒传》。遗憾的是当今武二爷鲁提辖太少太少。正是因此,武松、鲁智深、杨志等英雄好汉在老百姓的心目中的形象永远光辉高大。
　　 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月依旧照今人。时光流逝了八百多个春秋,却掩不住千古绝唱；朝代几经更改,却抹不去英雄传奇。英雄好汉的名气不是刻在石碑上,而是镌刻在老百姓的心底里。
　　 话说老陕
　　 外地人称陕西人为“老陕”。这个称呼倒是很传统,如果出自南方人的口便有几分贬意。老陕却浑然不觉人家是贬自己土气保守,倒觉得这么称呼实在受用。
　　 大凡老陕皆秉性粗犷豪放耿直,喜怒神气全写在一张脸上,男女的五官虽不如南方人秀气,却鲜明具体生动,脸方、唇厚、眉浓。参观过兵马俑的人都言老陕长得像秦俑。秦俑原本就是老陕,准确地说,秦俑是老陕的祖宗。老陕如果不像秦俑,那就是遗传基因出了毛病。
　　 老陕不讲究吃穿,喜食锅盔羊肉泡,家常饭是一碗长面一碟油泼辣子。老陕嘴唇厚,大多不善言辞,话不多却来得实在。譬如请客吃饭,老陕不会讲客气话,祝酒词只有六个字：咥美,咥好,咥饱。
　　 有俚语说：“南方才子北方将,陕西冷娃排两行”。言外之意是说老陕不是当官的料。这话倒也没太冤屈老陕。老陕的生冷撑倔是出了名的。当官需要权术（或曰谋略）和技巧（或曰领导艺术）,生冷撑倔是做不了官人的。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酸。老陕做不了官人便最见不得给官人拍马溜须之徒,骂他们是“胡骚情”,斥之为“尻子客”。当然,老陕中亦不乏尻子客。
　　 传统的老陕最恋乡土,就是穷死也不肯挪窝另寻生路。他们爱土地胜过爱自个的老婆,他们称土地为“刮金板”,尽管“刮金板”榨尽了他们的汗水,也没有使他们富裕,可他们毫无怨言,痴心不改。他们宁肯低头求土,不去仰脸求人。以“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为做人准则。凡和老陕打交道的人都说：“老陕是直杠子脾气,鼻子不钻烟,好交！”
　　 老陕最重乡党情谊。出门在外若遇乡党,定要举杯邀明月,待如上宾。朋友敬老陕一尺,老陕就敬朋友一丈。你若敬老陕一丈,老陕就掏出心窝与你交,你要鞋老陕连袜子都给。老陕厌恶言过其实夸夸其谈之徒,贬之为“谝传客”,嗤之以鼻。
　　 秦地历史悠久,老陕受其文化熏陶,多侠士豪杰。有传言,上海人说西安是乡下。老陕听此言十分愤慨。上海人也太狂了,怎敢如此奚落老陕,上海有几年历史？翻开中华民族的史册看一看,半坡遗址、仰韶文化、丝绸之路、秦汉雄风、盛唐气象……哪一页不都写着秦地的辉煌风流！上海在哪里？“长安自古帝王都”,先后有十三个朝代在秦地建都,累计长达一千余年。上海又在哪里？
　　 俱往矣！老陕虽注重脸面和荣辱,却也心里明白一味地炫耀先祖的辉煌风流其实是一种无奈的尴尬。毕竟今不如昔,如今的世界很精彩,精明的南方人已率先富起来,款爷富婆比比皆是。老陕先是愕然不知所措,待醒悟过来去追赶时,已落后了一大截子。老陕的血管里究竟流着先祖的血液,不甘落后,拼死吃河豚学南方人下海经商。怎奈他们都是旱鸭子,扑腾不了几下，呛水的不少,学会游泳的只是极少数。
　　 老陕大多活得很累,他们也知道卡拉永远OK,却潇洒不起来。他们生在黄土地长在黄土地,过惯了清贫日子,耐得住寂寞困苦,经得住炎凉浮躁,看不惯满世界的光怪陆离,不愿与之同流合污。老陕中有好多大写家,如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他们几个身居陋室,啃锅盔喝凉水日夜笔耕,路遥老兄连性命都搭上了,终于让老陕们辉煌了一回,扬眉吐气了一番。陕西是文化大省,却经济落后。有物质享受没有精神享受让人受不了。有精神享受但兜里没有钱亦让人受不了。唯愿乡党们重振昔日雄风,让腰包尽快地鼓起来,来个物质精神双丰收,让世人瞧一瞧！
　　 1998年4月1日